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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港来信[娱乐圈] 第120节

  那么冷,那么怕冷的人。
  但她捧起一捧雪,用雪轻柔地、沉浸地擦着身体。
  那是尹雪青的戏,她在冬夜用雪洗澡,望着雪地里的月光,镜头自背后取景,照见她纤细而舒展的脊背,和那一截微微低头如荷花风动的后颈。
  气温太低了,那些雪像粉霜,并不融化。
  门没关严,被风打开。俊仪睡在风口,摸索着跨过门槛时,惺忪的睡眼蓦然睁大。寂静的雪夜,她在雪地里跌跌撞撞,扑通一下摔进雪中,又连滚带爬地起来,一把拽住应隐手——
  “应隐!”她气喘吁吁,眼睛圆睁,大声叫她名字,像叫魂。
  应隐的魂不知道回没回来,身体抖了一下,“俊仪。”她垂着眼睫。
  “跟我回去。”俊仪斩钉截铁地说,蹲下身,将应隐的衣服披上。
  应隐的魂回来了,她轻轻搂住俊仪。
  俊仪一动不敢动。
  “我好想他。”
  四个字,念台词般的语气,足够俊仪落下泪来。
  庄缇文那箱从香港寄过来的快递被送到时,应隐的高烧来势汹汹。
  代为派送快递的是村庄的护林员,冬天,他的工作清闲,便骑着马,驮着信件与快递箱,沿着溪流上上下下。那一箱快递很沉,被拆开时,还带着南国的温热。
  这是一箱精美的瓷,青花的样式,在日头底下透光。缇文不愧是大小姐,拥有着有钱人一以贯之的松弛感。作为唯一投资方,她对进度完全不急,整日走马观花,还有闲心泡茶。她嫌这里的茶具粗糙,这箱英式下午茶瓷器,便是她点名让仆人打包送过来的,随之寄来的还有昂贵的红茶。
  “你发烧,没有胃口,刚好喝点茶热热身体,我让罗思量给我找个牧民送牛奶,我给你弄伯爵红茶。”缇文说着,瞥一眼应隐的面容。
  她裹着被子盘腿而坐,脸上没血色,伸出手去,帮缇文拆那些包得严实的器皿。
  叮叮当当的,拆出满满一茶几。
  什么东西包瓷器最妥帖呢?佣人用旧报纸。也不算很旧,最起码没有泛黄,只是过期了,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事情,都已经是昨天的黄花,昨时的光景。
  【敬告广大丽嘉市民:
  维多利亚港将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亦即平安夜当晚八点,举行烟花表演,诚邀各位前往观看。
  特此敬献应小姐。】
  原来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报纸,是去年的了。
  应隐做梦般,轻缓地将拆出的杯盏放到几上。蓝色的茶杯歪了一歪,没能站稳,擦着边,坠落地上。
  咚的一声,也没碎,只是声音那么沉。
  应隐却没听见,只是专注地,两手拿着那份报纸。
  那报纸包过东西,都是折痕,她掌心平整地抚过、抚过。
  “敬告广大市民……”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一丝温热的湿意濡湿她的唇。
  俊仪和缇文都没了动作,看着她,听到她呜咽一声哭。
  那哭很快止住了,她抽气,微笑着,念:“维多利亚港……将于……将于十二月二十四日……”
  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在旧报纸上,在她和他的故事上,晕开一个一个湿润的圈。
  那天维港的烟花,她为什么没有拍照?
  她想,拥有过一次就好,余生不必怀念。
  放她回去。
  放她回到那个时候。
  “俊仪,我好痛。”应隐捂着心口,苍白的双眼紧紧闭着,嘴唇颤抖不停。她伏倒在棉被上,只知道念:“俊仪,我好痛……好痛……”
  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撕裂了,她的心脏血肉模糊。那阵痛让她血液倒流,心肌几乎坏死过去。
  “呼吸!应隐,吸气,吸气!”俊仪紧紧抓住她两只胳膊,急得眼泪打转。
  可是应隐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她张着唇,不停地吸气,却觉得氧气稀薄,根本来不及走到她肺里,便散了。
  “她过呼吸了!”缇文扔掉手中东西,当机立断起身。她四处找,叫她找到一个塑料袋。她把塑料袋拢到应隐唇边,以指成圈扎紧堵死:“呼气,吸气,呼气,再吸气……”
  塑料袋中的氧气回到应隐的肺里,她度过这一遭,却精疲力竭,像油尽灯枯。
  高烧发了三天,那三天,栗山没有让姜特靠近她。第四天时,她晨起,又是晴天,推开门,院子里的云杉树上,雪堆从枝桠坠落。
  栗山站在院门外,注视着应隐,说:“可以开拍了。”
  官宣开机的照片,不是寻常的定妆照,也不是开机仪式的照片,而是苍茫雪地上,应隐和姜特踽踽行着。她穿绿,绿色的掐腰伞裙,他穿牧民的夹克,半旧。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着,照片上不见飞鸟,不见生机,只见他们两个。
  开拍后,人员的交往骤然多了起来。有一天,美术道具组的一群人自应隐身边经过,她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
  高山高纬度的清晨,洁净的清洁感,如雪岭云杉。
  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她至今也不知道。以为是定制的,原来不是么?
  她愣住了,那阵香味消失得很快,她的脚步也追上去得很快。追了两步,她停住,不再追。
  倒是美术指导田纳西问:“应老师,有什么问题?”
  应隐摇摇头,“闻到一个好闻的味道……不要紧。”
  她说不要紧,回过神,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掉。
  海风一阵吹过,将龙骨帆船吹得晃悠。
  这船的风帆是束着的,因此它并不会在这大海上随波逐流。太阳温和地晒着,晒着躺在船尾绞盘旁的男人。他不用电动绞盘,还是最原始最手动的,收帆放帆、转动帆向,都需要他抽拉缠绕绳索。因为这样的原因,他玉质扇骨般漂亮的手,掌心其实布满了薄茧。也因为这样的原因,他的手指灵活,修长有力,善于解女人胸衣的搭扣,那么轻巧,被误会为惯于此道。
  商邵躺着,在远离海岸线的浪上,似睡非睡。
  被那阵心悸剧痛攫取时,他猛然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掌心扣在心脏的位置。
  龙骨帆船很稳,绝不会有倾覆的危险,但还是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剧烈晃动。
  心痛难遏的两秒内,商邵的目光完全空白而茫然,只知道指尖发抖浑身发冷。太阳被他宽阔的肩背挡在身后,他的眼神落在阴影中,聚焦不了。
  亦没有光。
  发生了什么事?
  梦里似乎梦到她结婚,跟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走入了布满鲜花的殿堂。又似乎看到她从悬崖上坠了下去,飘然如一只风筝。
  庄缇文接起电话。
  她避着人,停顿一下,才叫他:“邵哥哥。”
  在问出口前,商邵缓了很久的呼吸与心跳。
  “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缇文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并且问得这么明确。
  “没有,拍得很顺利。”
  高烧已经是一周以前,她觉得没有必要再说过期的情报,何况,应隐也不希望她通风报信的。
  商邵在电话那段沉默。
  听筒中,只余海风。
  “我梦到她了。”他说。
  梦到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并不再为此感到恐惧。梦到她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并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他惊醒。
  所以他惊痛。
  第77章
  三十岁的尹雪青从医院出来,将一叠方方的诊断报告撕了撕,丢进垃圾桶。
  她晚上还有客人,是个半新不熟的客。楼下是棋牌室,二十四小时亮着灯,总是烟雾缭绕,那客人往往在楼下摸雀牌摸到尽兴,再上楼来摸她。
  尹雪青的房间打理得干净,充满温暖的生活气息,种一些时髦的虎纹绿叶,再添置一些少女心的物件,给客人以私会女友之感,而非交易。在这一晚,她如往常那样接待着那位客人,在帷帐有节奏的晃动间,她始终睁着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
  客人停下动作,问:“哭什么?”
  她用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掌尖抹过脸,眼神死的:“今天太厉害了,疼。”
  客人满意,不再嫌她眼泪扫兴,把它当嘉赏。更卖力之余,诨话里都是中年男人的沾沾自喜。
  做完了这一单,尹雪青收拾行李,将房租转给了老乡来的姊妹,孤身一人踏上列车。
  火车震荡驶过中国乡土大地,镜头巧妙转场,窗外从绿荫江水变成积雪云杉。
  冬日游客寥寥,火车换成小巴车,车内没有一个女人,只有尹雪青。她上了车,穿过零散男人的注视,走到最后一排坐下。驾驶座的后视镜中,透过司机的一双眼。他也看她。不过,这些目光并非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意义,而只是男人对女人的打量。他们确实太习惯于打量女人了。
  但尹雪青也是个习惯于被打量的女人。她摸出瓜子,一边磕,一边呸的一声,轻巧吐掉瓜子皮,对着那面高悬的后视镜眼波流转。那阵眼波把司机的目光给荡走了。
  这是世俗赐给她的凶悍,以风情为刃。
  车厢内晕着一蓬蓬暖烘烘的气味,难闻,让人昏昏欲睡。尹雪青睡了五个小时,大巴抵达目的地。县城车站陈旧冰冷,出了门,上了一辆更旧的面包车。镜头挂在摇臂,从一侧山崖上横摇而过,天地皆白,雪化了的砂石路如铅笔素描线。
  “这里什么都没有,夏天才有人来玩。”
  近景镜头自尹雪青的肩头越肩过去,照出司机讲话的侧脸。他扶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这是重量严重失衡的构图,司机的脸占三分之二,他松弛闲聊的侧脸主控了画面,而尹雪青的小半张脸,却被禁锢在景框与司机之间。
  庄缇文待在栗山身边,跟他一起注视着监视器中的画面。作为女性,她本能地感觉到一种挤迫,以至于她呼吸微屏。
  景框内的空间处理,是一种含蓄的电影语言,它透露着故事中角色的心理,以及角色与角色之间的上下关系。
  空间即权力。在现实生活中,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能获得宽敞的空间。主席台与观众席、会议桌的主位与侧位,别墅与公寓——人们总是不自觉地退开、让步出自己的空间,好给大人物。很显然,在这部电影中,尹雪青作为一个女人,时时刻刻都在受到男性的窥探与挤占。即使他们是无意识的、松弛的,但画面中的女人,仍感到封闭而无助。
  尹雪青的身体歪着,靠着车门,远离中控。她“嗯”了一声,不高明的谎言:“去看朋友。”
  车子在下午六点抵达村庄。这里只有一班固定班车,每天清早发车,冬天时调整为三天一班。蓝色的公交站牌竖立在新雪中,醒目孤立。尹雪青在这儿下了车,用现金付了车资。拿钱时,她微微侧身,挡过司机视线。
  栗山的这部片象征意味浓厚。他要打扫干净屋子,剔除掉过于生活化、时代化的元素——譬如扫码付款,以给故事腾出一个纯净的空间。
  尹雪青所抵达的是一个小村庄,坐落在天山脚下、莽原深处,因为背包客的造访,这里逐渐被渲染为夏天的天堂。村里一半的家庭都开起了客栈、青旅、饭店与小卖部。但即使是最旺季,这里一天的客人也不会超过十人,到了冬天,更是冷清。
  尹雪青走向与面包车司机相反的方向,在溪流的上游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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