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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看阿禾时,居然看不真切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张嘴,开开合合,好像没停的时候。
  “哪还能认得人,就认得血和肉了,也不知道疼……我爹说,它们刨屋,手指头都磨秃了,也不会停。”
  “不知道能不能杀绝了……人家可以生吧……”
  “为什么不能生?人架子有男女啊,也会发情……”
  昌东说:“地下太闷了,我出去透口气。”
  阿禾好像劝了,高深也说话了,都在说外头不安全,自己答了什么,昌东不记得了,就记得推开灶口的隔挡,呼吸到外头的空气,那空气凉到发冷。
  他在院子里站着,高处树影婆娑,进戈壁以来,植物都低矮,空气中没有水,只能巴巴往地上凑——所以看到高大的树木,总觉得亲切,回民街上就有好多树,戏场的后院也有,绿荫如伞,遮攀住屋檐,树隙里漏下熙来攘往的人声,那时候总嫌吵……
  身后有脚步声,他知道来的是叶流西。
  昌东指了指树影:“早上早点起的话,不知道有没有鸟,应该会有……”
  叶流西说:“如果正面遭遇,你下不了手的话,要我帮忙吗?”
  昌东沉默了一会,说:“不用,我自己会解决。”
  “那如果,我在你之前遇到了她,你是希望我带她来给你呢,还是我自己处理了,事后抽个机会告诉你一声就好?”
  昌东回头看她。
  叶流西笑笑:“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我的话,情愿男朋友最后记得的,是我漂亮时的样子,我可不想他以后对我的回忆里,总跳出一张人架子的脸。”
  昌东说:“还没想好。”
  “那你自己考虑,想把事情托付给我,就说一声……我去给你的车子盖盖味。”
  她晃晃手里的香水瓶,径直往外走,门外黑洞洞的,昌东怕她出事,紧走了几步跟过去。
  伴随着嘶嘶的喷压声,空气里已经弥散开甜香,像蜜桃味,是丁柳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的味道。
  叶流西问他:“香吗?”
  她喷得毫不吝啬,喷漆式的大开大合,每次都摁到底。
  昌东从前陪孔央买过香水,那些妆容精致的推销员,手法熟练,举着香水瓶,只往半空喷一点点,然后拿一张小巧的试香卡,在空气里兜住若有若无的味道,递过来说:“闻闻看,香吗。”
  昌东觉得,自己的嗅觉大概是被大漠风沙磨得粗砺了,每次也闻不出什么,尤其孔央偏爱味道很淡的香水,说是喜欢似有还无的感觉。
  似有还无,这太强求他的鼻子了,但孔央很耐心,提醒说:“我抹在颈后啊,这里有脉搏跳动,叫挥发点……”
  昌东有时,特意蹭磨吻她颈后,情动时,真的觉得鼻端有暗香浮动。
  那么务求精致的女孩子,在他面前美得一丝不苟,他看不到的时候,就美给自己看:颜色的搭配、上下衣裳的搭配、甚至香水味的搭配……
  忽然之间,变成了深夜里狰狞惨白的人架子,身上渗着粘液,齿缝里残留血肉……
  昌东说:“流西,如果孔央真的出事,而你在我之前遇到……我想托付给你。”
  香水瓶快空了,叶流西正喷出最后一下,雾化的液滴在夜色里泛了很短时间的白,然后往下落得不见。
  她一口答应,说:“好啊。”
  ——
  回到地窖,底下已经在准备就寝了,阿禾把空铺位让出来,让几个人自行安排,又捻着煤油灯侧的小齿轮,慢慢把棉芯调低,只留那么一丁点不妨碍睡觉的亮。
  老签这才挨过来,装着是在帮忙理东西,觑了个空子,压低声音说她:“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就这么放进来……”
  阿禾斜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能开铁皮车的都是什么人,真能攀上关系,对我们只有好处。我看他们人不坏,你也该客气点。”
  ……
  铺位都是两两拼,两张地席并排,一张靠墙,一张靠外。
  按理说可以男女分开,但高深和丁柳似乎没打算和外人拼,丁柳睡了靠墙的一张,高深就很自然地选了她边上那张。
  剩下的……
  肥唐琢磨着,叶流西身边,怎么也轮不到自己躺,于是默默和老签拼铺去了。
  他睡不惯地席,躺下了怎么都不舒服,翻了个身,不自在,又翻了个身,正对上老签的一张老脸。
  老签还没睡,四目相对,想起阿禾说的,要对人客气点,于是说了句:“小兄弟很生猛啊。”
  铺位挨得都不远,声音稍大,谁都能听见,不远处,阿禾鼻子里哼了一声,叶流西忍不住想笑。
  肥唐打着哈哈,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顿了顿寒暄说:“签先生是算命的啊?”
  老签说:“我不姓签,还有,别听小丫头乱叫,汉武帝那会儿,我们这样的人,都被尊称为‘方术之士’呢,什么算命的。”
  汉武帝?
  叶流西心里一动,适时咳嗽了两声,希望肥唐能机灵点,努力套点话出来。
  谁知阿禾先说话,语气凉凉的:“没点驱妖镇魔的本事,能叫方士?别说出来让人家笑了,你要真是方士,我们也不怕什么眼冢、人架子了。”
  老签慢吞吞地反驳:“你这话不对,方士要能根治这些怪东西,犯得着被流放吗?还不就是因为花了汉武帝那么多钱,到头来还办不成事,所以倒了霉了。”
  阿禾呸了一声:“你们倒了霉还不够,还害我们倒霉。”
  老签说:“是豆腐就别笑豆腐干了,你祖上不犯罪,你也不会待在这儿啊,说不定这会儿,正坐着飞机上天呢。”
  阿禾不说话了,肥唐越听越糊涂,打断说:“慢……慢着……汉武帝罢黜方士这事,不是因为求仙没成功吗?”
  他记得清楚,野史里,不止,正史里也有提及,汉武帝跟秦始皇一个毛病,就喜欢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不老,举国之力,广蓄方士,炼什么灵丹妙药。
  一直到晚年,诸多失败的打击之下,终于醒悟,还感叹说:“昔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尽妖妄耳!”
  一怒之下,罢黜了所有方士。
  肥唐当时还觉得,汉武帝脾气真不错,被骗了那么多年、那么多钱,也只是“罢黜”了事,换了秦始皇,恐怕会把方士跟儒一起坑了。
  老签说:“什么求仙问道,你怎么连点常识都不知道?秦始皇求了那么久都没求到,徐福开着大船去日本了,也没带回神仙来——前车之鉴,汉武帝会不得点教训?他又不傻,怎么可能再去求?”
  肥唐磕磕巴巴:“那……那他干什么了?”
  老签说:“他平生最自得的几件大事:攘夷拓土、北驱匈奴、张国臂掖、绝妖鬼于玉门……没听说过吗?”
  昌东忽然说了句:“听过是听过,但是缘由不太清楚。”
  老签有些得意,阿禾最烦听他摆忽事,三句话没说就嚷嚷他是“算命的”、“少说话多做事”,真是难得有听众——
  “陈阿娇楚服的巫蛊之事是个由头,汉武帝最痛恨这些鬼怪离奇的事,北驱匈奴,一大功德,汉武帝得意之余,觉得应该更进一步,多做点前人做不到的大事,于是生出一个念头来,觉得那些魑魅魍魉害人,妖魔鬼怪害民,巫蛊邪术乱治,都应该给绝了。”
  “但那个时候,做这种事,不能大张旗鼓。一来百姓愚昧,各地敬鬼敬怪之风不绝,怕触怒鬼怪,连地方官都敢违逆;二来皇帝也怕惹恼这玩意儿,引祸上身。”
  “所以假借求仙问道为名,广集能人方士,为避耳目,还装模作样派船出海,也找什么蓬莱仙人,又祭神请仙,其实都是障眼法。”
  “这么国家级规模的大手笔,的确很有成效,但是问题也来了,大概是力有未逮,根治不了,有些是抓住了,杀不死;有些是杀死了,化归原身,但假以时日,还能卷土再来。”
  “汉武帝大怒,他花了那么多力气,想立百世功业,是要永绝妖鬼的,可不是只求二三十年太平,所以他向方士下令说,要么给他个解决方案,要么统统杀了算了。”
  “这些方士,能驱妖镇魔,当然不是泛泛之辈,其中有四处周游的能人,上书汉武帝说,如同北驱匈奴一样,未必要杀光,能把它们赶在某个地方,让它们永远回不来,也是可以的。汉武帝就问他,有这样的地方吗?”
  “他回答说,有啊,我四处周游,发现过几处奇怪的入口,明明是绝路,谁知道另有天日,只要把入口封死,简直如同阴阳相隔,再也无关无涉了。”
  叶流西问了句:“所以就选了玉门关外?”
  她嫌躺着不得劲,趴在铺上,以手支颐,盖毯都退到了半腰,昌东觉得,再听得兴奋些,她大概就要窜出去了。
  老签说:“是啊,汉武帝看妖鬼,大概跟看匈奴也没两样。真是选的好地方,风大沙大,想讨口吃的,都不容易。不过也幸亏是这地方,条件恶劣,有些妖比人还捱不住,先死的一批,就是离不开水的,紧跟着就是树妖藤妖……”
  他似乎觉得跑了偏,又把话题扯回来:“总之吧,皇帝一道令下,就有了一次全国规模的‘西出玉门’……”
  昌东说了句:“把妖鬼送进来也就算了,为什么人也留下了呢?”
  老签冷笑了两声:“你这脑子,看来是当不了皇帝了,皇帝杀个人,为绝后患还要斩草除根呢,把妖鬼送进来,任它自生自灭吗?万一反而壮大了呢?”
  肥唐倒吸一口凉气:“那些方士也得进来?”
  “是啊,万一有差错,得靠他们补救啊,管他乐不乐意,强制送进来,还有那些巫蛊世家,所以得有羽林卫一路看押,这些人要有人伺候,那些各地流放的犯人首当其冲,包括上门女婿……”
  丁柳原本一直听着,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上门女婿又怎么了?”
  肥唐回了句:“汉朝的时候,上门女婿是下等人,商人也是,这样的人,也可能被谪边的。”
  丁柳哦了一声,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身边的高深。
  叶流西叹气:“这些方士,也是倒了霉了,出了力,最后落个跟流放差不多的下场。”
  老签说:“谁说不是呢,汉武帝估计也挺歉疚的,赏赐了无数财帛,但再多的金银珠宝,跟陪葬品也没差别,皇帝看这儿,就跟看个坟墓没两样吧,更糟的是,关内这穷山恶水的,连人都没有,你拿着金银珠宝有什么用呢?价值连城,也不如一米一饭。”
  他声音渐息,似乎有了点睡意:“反正啊,就进来了呗……也别抱怨了,眼冢兴风作浪的地方,是闹人架子,但是没别的怪东西啊,现在是什么世道?你去别处看看,简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静默中,阿禾小声说了句:“关外没妖鬼呢,我在市集上看过小电影,关外人到了晚上都敢出门,点好多电灯,把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样。”
  老签说:“出关一步血流干,三岁娃娃都会唱的歌呢,别惦记关外了,从来没人出得去过。”
  第47章 荒村
  肥唐一肚子想问的,什么眼冢、市集、小电影,但看老签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又怕问多了惹人怀疑,只好不吭气了。
  叶流西被关内关外搅得头疼,想好好睡觉,脑子里一忽儿跳出来那首歌,一忽儿又是方士守着丹炉,炉火熏熏的画面,翻来覆去间,听到昌东低声问:“又烦了?”
  叶流西说:“不烦,管它关内关外,我只要有吃有喝有铺位,做人该做的事就行了……”
  她转头看他:“你在烦?”
  昌东看粗糙不平的昏黑窖顶:“也不烦,烦又解决不了事情,只是在等。”
  事情早有结果,像机场行李的传输带,不管旅客如何心焦,始终慢慢吞吞,还没把结果送到他面前。
  叶流西闭上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梦到破旧的屋子,木头门被风掀地撞来撞去,篝火旁,掉落一只松了带的胶鞋,角落的水缸豁口处,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走进梦里去了,倚着门,百无聊赖地看这一切,忍不住想打哈欠,还想发牢骚:来来回回都是这一场,能不能换个场景?
  别人做梦,像连续剧,有起承转合,她的梦,从来都只这一个单调的画面,下次再做这个梦,她应该带着线团和棒针进来织毛衣……
  她被自己的想法给笑醒了。
  睁开眼,发现阿禾已经起了,正蹲在米袋旁,拿手往盆里抓米,抓了几把,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又抓多了些。
  然后向外走,步子细碎,大概要给大家做早饭。
  关内物资不丰富,白吃白住人家的,有点过意不去,更何况,她们这一来,多的可不是一张两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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