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而今这人要怎么处置?”
  冯凭说:“这两个人,先把他们关起来,来日交给拓拔泓,让拓拔泓去处理。李惠那里,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现在还不到时候。”
  杨信说:“李夫人还跪在外面呢。”
  冯凭说:“父亲有罪,女儿也脱不了干系,就让她跪着吧。”
  冯凭写了一封信给,派人送到骊山交给陆丽,称皇上病危,朝中局势可能会有险,请他即刻回来主持局面。否则她担心皇上一出事,李惠再一死,她和拓拔泓孤儿寡母无人依靠,都会陷入危险。陆丽当年帮助拓拔叡登上皇位,并为他稳定了朝局,她相信这次,也只有陆丽能够帮助年幼的拓拔泓掌控局势。
  她急切盼望着陆丽赶紧回京,否则她真的无法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她没有将李惠的事告诉拓拔叡。拓拔叡已经不行了,汤药不进,撑过一天算一天。拓拔叡开始陷入昏迷时,李惠却开始积极行动了。一面命禁卫军心腹严守宫禁,以皇上重病,宫中需要戒严为由,不许任何人入内宫觐见。所有的大臣都被拦在宫外,连拓拔泓要见父皇,也被人拦阻。只他自己能入宫。一面时时监视着宫中和皇后的动向。他自己则日日到拓拔泓的宫中,和拓拔泓请安。
  第163章 阴山下
  这天晚上, 拓拔叡突然醒了,说想去阴山。
  那会是夜里,四月的天, 外面还是下着大风雪。冯凭看到他醒来, 心里有点高兴,接着又听他说想去阴山。
  她心里不知为何, 就有点不安。恍惚之中,好像有点不祥的预感。阴山离平城多远啊, 马车都要至少走半个月呢, 他这身体怎么可能去阴山呢?
  冯凭握着他的手, 目光注视着他的脸,柔声安慰说:“阴山很远,等天气好些, 等皇上身体好了再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很悲凉,她知道可能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她心中难过道:“这宫中呆的不好吗?皇上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去重吩咐。”
  拓拔叡说:“这里太闷了……朕喘不上来气。阴山的空气好, 朕想去散散心。”
  她那一刻,感觉特别想落泪。她不敢答应他,不敢放他去散心, 怕他受不了颠簸会死在路上。将死之人最简单不过的一个愿望,她却满足不了。
  她怕他难过,说:“现在没法去阴山呢,皇上想吃什么, 我让人弄皇上爱吃的吧。”
  拓拔叡说:“朕想吃冰镇葡萄。”
  她再次懵住,这个季节,哪去找葡萄。葡萄就算了,他还要冰镇葡萄。
  冯凭过:“这月份没新鲜葡萄,皇上要不要尝尝冰镇的酥酪,放一点玫瑰酱和果脯子,味道也是酸甜的。”
  拓拔叡点了点头。
  冯凭连忙站起身,让人去吩咐膳房里做酥酪。小太监听到她吩咐,低声提醒说:“皇上身子不好,不能吃冰的东西啊。”冯凭忍着泪说:“按我的话吩咐吧。”
  小太监去了,过了两刻,送上来一小碗冰镇的酥酪。碧绿的翡翠碗盛装着,白嫩香滑的凝乳,上面浇了红色的玫瑰花酱,撒了切碎的蜜饯,颜色鲜艳可爱。捧在手上都是冰凉凉的。
  拓拔叡闻到玫瑰酱的香味,馋的眼睛发直。冯凭拿勺子取了一勺,看到他直勾勾的,孩子般饥渴的眼神,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忍不住劝道:“这东西凉的很……吃了要肚子疼的。”
  然而他还是靠在她怀里,一勺一勺将那碗酥酪吃光。冯凭坐在枕边,安静的抱着他,心中惴惴的,生怕他又会吐血闹腹痛。平常他吃个冷硬的都要遭罪的,但是这天却特别离奇,竟然好好的没腹痛。
  她听着远处的漏壶声,寂静中,仿佛能感受到外面的北风呼啸,原野上大雪满山。这宫殿忽然变得很冰冷,好像是天寒地冻中的一间巨大铁屋子。
  她正想着冷,就听见他叹息说:“好冷啊。”
  她只是幻觉冷,实际上殿中温暖如春,炭火烧的熊熊的。
  她想他大概是吃了冷食物,所以会觉得冷。她示意宫人,再取一件新的裘被来,宫人很快取来了。冯凭将裘被替他裹紧:“皇上还冷吗?”
  拓拔叡说:“不冷了。”
  他昏迷的时候,她盼着他醒来。他醒来的时候,她又盼着他赶紧睡着,因为这样醒着,很消耗体力,他今夜好像特别爱说话。
  “朕好久没有骑过马了。”
  他说:“你还记得,咱们当年,跟先帝北巡阴山的事吗?”
  他声音仿佛比平日精神好些,这让她有点欣喜。但是不敢大喜,怕喜极生悲。所以她只敢小心翼翼地喜。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想让他高兴,又怕说的太多,勾起他更多:“怎么不记得,那会我第一次随先帝出巡呢,还有贺若,乌洛兰延,咱们一同骑的马。”
  拓拔叡说:“那会真快乐啊。”
  那时,确实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那会贺若、乌洛兰延都在,他还有常夫人,还有冯凭,还有精神和小常氏打架吃醋。他刚刚被封为太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那段日子,也是冯凭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她有了太孙依靠,头一次感觉到宫中的美好。那时未料到会有今日的悲痛。
  “朕真想回阴山啊。”
  他目光望着虚空,身体好像已经处在原野上。他好像看到了云涛下高低起伏的山峦,嗅到了草原上的烈风。
  他用粗砺而沙哑的嗓音,轻轻哼唱起了一首敕勒人的民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人生活在阴山,被拓拔氏征服以后,敕勒歌也传入了鲜卑人中。鲜卑人也会唱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
  敕勒人早已经融入鲜卑,阴山下已经没有了敕勒川,阴山下有拓拔皇帝的行宫……拓拔皇帝每年秋天都要往阴山去巡兵。每年秋天,拓拔皇帝都要带着他的皇后去阴山下的行宫居住。
  她眼泪倏地落下来。她想止,止不住,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头上。她先是无声地落泪,后来演变成抽泣,抽泣声越来越控制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泣。
  “朕真不喜欢平城……”
  “又冷……又干燥……一年四季都是风……高祖为什么要在这里建都呢……”
  “为什么不选再南边一点……南边洛阳也是好地方。汉家中原,四朝都城……冬天也不冷。”
  她的哭声要震破了他耳膜,他恍若未闻:“朕要是死了……不要葬在平城……要葬在一个暖和点的地方……要葬在繁华一点的地方。人多,才热闹……朕最受不了冷清……陵墓不要太高了。太高了……见不到阳光。一定不要把朕埋的太深了……埋的浅一点……埋的太深……喘不过气……黑的找不到路……”
  她只是嚎啕痛哭。
  拓拔叡说:“今年有点遗憾……本来今年春天打算再南巡的。今年不去洛阳了,往东海边走一遭,带你去见识见识东海……明年往西,去长安……再明年去江北……朕打算在洛阳也建一所行宫……那样以后南下就方便了……”
  他说了许多话,大多是生平的履历,和经过的一些事。除了阴山。还有江南,还有洛阳,甚至说起辽东。他记忆非常好,描述起当年的情景,回忆起当初说的话,连随口而出的不经意句子他也记的很清楚。她一直以为他是马虎大意的人,却不知道他会这样细心。她起初不懂他为何说这些,后来听的久了才渐渐明白,他说的那些地方,都是他们曾经去过的。
  他身子好的时候,每年东南西北的出巡,有时出巡甚至长达半年。不管去哪里,冯凭总是和他一起的。春天去南边观秧,看看黄河沿岸的红柳,瞧瞧南人的炊烟。夏天往辽东去避暑。冯凭的故乡在信都,每每往东去,拓拔叡总是会陪她回信都拜祭先祖,见见旧日的亲朋。其实她自幼生长在平城,对信都没有任何记忆,在那更没有什么亲朋。但因为那是故土,总有种特别的意味在里面,拓拔叡一直把那里当做是她的故乡,总是说陪她省亲。秋天去阴山下巡猎,冬天又去黄河以南避冬。他喜欢到处走,巡游,她也就跟着到处巡游,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是不在宫中的。
  因为冯凭不喜欢宫中。
  宫中有太子、有妃嫔,每每回到宫中,两个人就容易吵架怄气。可是只要一出宫,两人就会甜蜜的如同初恋。没有任何人能打扰,那是属于他们的漫长蜜月。
  这些地方中,去的最多的是北边阴山。因为每年都要去六镇巡兵,阴山的河西行宫,几乎是年年夏秋都要去住几个月,仿佛成了夫妻的小家。
  她真想满足他的心愿,陪他回阴山,放下这一切,就这样走了吧,但是不能。皇上重病,非常时刻,他不能离宫,她也不能离宫,一旦离宫,宫中会出大乱。李惠还在虎视眈眈,她不敢冒这个险。
  他只能死在宫中。
  他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也已经停下来了,四周非常寂静。他感觉到生命在从体中流失。身体越来越沉重,好像要坠入无边的黑暗的深渊。意识却越来越轻飘,好像随时会飞起来。
  他感觉意识和肉体在挣脱分离,好像用细线牵着的风筝。风筝不断地往高处飞,地面的手不断往底下拽,那一根牵引的细线颤颤悠悠,即将要崩断。
  他心里有点慌,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要失去了。终于要抓不住了,他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嗓子颤颤悠悠说:“朕好害怕啊,朕会魂飞魄散吗?”
  更漏一声声催,冯凭抱紧他。她嗓子梗塞,发不出声音。她头脸埋在他身上,两只眼睛已经□□涸的泪水粘连在一起睁不开。她努力吞了吞嗓子,过了很久才努力艰难地说出一句,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全力从嗓子里抠出来。
  “魂飞魄散、也没关系……我会请高僧,来,施法……将它一片一片、找回来……皇上不用害怕……”
  “真的吗?”
  他将信将疑。
  “真的。”
  她哑声说。
  “要是找不回来怎么办。”
  她说:“一定能找回来的。”
  他无声无息,过了一会又说:“要是还找不回来怎么办。”
  冯凭说:“那也没事,我早晚会来陪你的。”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怀中的身体有一瞬间紧绷了。
  随着轻微的抽搐,他发出了一声怪异的,仿佛是婴儿哭般的呻.吟。他的腿蜷了两下,手猛然攥紧了她衣襟。
  她浑身剧震,背后的汗毛一瞬间竖了起来。
  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他垂死挣扎的狰狞的表情,她感到全身冰冷,手脚发麻,脑子停止了转动,整个人快要变成一具木头。她不敢低头去看他,只是不断的用手抚摸着他背,好像这样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可以将他扭曲的骨骼肌肉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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