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节

  百里婧抿唇,果然是大秦丞相薄延的声音,上好的青瓷般的气度依旧未变,却已经像是隔了前世今生那般遥远,她那时站在大兴与西秦的边界处,还曾听到猎猎风声刮过西北平原的声响,她还记得薄延有一双沉静的黑色眼眸……
  “梵华,快跪下。”薄延的声音又起,拽回了百里婧久远的记忆,她这才注意到薄延的身后似乎站着一个矮小的女孩,薄延那声斥,明显是对着那个女孩的。
  然而,那个女孩却没有听他的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帘子后面。
  百里婧还在疑惑,那个女孩已经迈步朝帘子走来,薄延忙去拽她,显然气得不轻:“梵华,放肆!”
  百里婧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却见男人还在笑,似乎也很好奇那个小女孩要做什么,又或者他很好奇薄延要如何收场。
  梵华被薄延拽住,很不耐烦道:“薄薄,大美人身边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我喜欢她呀!我要去她身边!”
  薄延不知梵华发什么疯,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他却还记得要纠正她:“那是皇后娘娘,快跪下请安!”
  梵华锲而不舍地要往百里婧跟前冲,见挣脱不了薄延,她甚至返身一口咬在了薄延的手上,薄延吃痛,手一松,梵华已猫儿一般溜到了百里婧的帘子前,掀开帘子的一角,直愣愣地盯着百里婧的脸。
  “梵华,不得放肆!”薄延来不及阻止她的莽撞,他瞧见那位皇后娘娘的面色异常憔悴,整个人再不复几个月前的意气奋发绝色容颜,而且,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帝脸色同样不太对,他担心梵华再闹下去,会死在大帝的手上。
  然而,梵华却没有冲动地对百里婧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情来,而是出乎意料地矮下身子,抱住了百里婧的腿,在她的腿上蹭了又蹭,又乖又听话:“娘娘,你好丑啊……”
  薄延以手扶额,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284章 嫌弃大帝
  “梵华,你太放肆了!还不快向皇后娘娘赔罪!”薄延没办法,梵华这祸头子从来没像今天这般不听管束,他骂归骂,少不得还要为梵华开脱,诚惶诚恐道,“陛下,娘娘,臣管教不周,教了一夜还是没教会规矩,梵华口无遮拦,让娘娘受惊了!”
  可薄延再怎么心急如焚,到底不能上前去将梵华从皇后娘娘跟前儿拽回来,他只能干着急地盯着那丝毫没有危机感的小猫儿。
  君执喜闻乐见薄延的紧张和焦虑,他温润如玉的丞相,能为了一只小猫儿着急,失去了平日里的淡然通透,他总算还能放些心,否则这些年远在东兴,他如何能一直信任薄延的赤诚?
  更重要的是,君执未瞧见他的妻生梵华的气,他便也笑起来,一如往常对梵华的格外开恩,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像是对待真猫儿一般:“九命猫,你……”
  “大美人你别闹!”梵华胆大得包了天,居然头一歪,很不耐烦地躲开了君执的抚触,人还贴在百里婧的腿上,软软地叫唤,与对待君执完全是两个态度:“娘娘,你好香啊……”
  大帝被梵华嫌弃了!
  薄延跪在原地,离梵华足有五步远,眼见着大帝瞪大了眼,薄延的身子却不抖了,因为他觉得抖也没用了,今儿个小猫儿要是不死在清心殿,不死在大帝的手上,他薄延回头就去烧高香拜万佛寺的菩萨!
  谁借给她的胆子?她怎么就敢……怎么敢……
  百里婧虽然被梵华的亲昵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一丝不快,可在目睹了薄延的束手无策以及君执的被嫌弃之后,她反而心情愉快,手本能地抚上了梵华伸过来的脑袋,一边摸着,一边转头望着君执:“陛下,这就是你说的那只猫儿?”
  一得百里婧摸头,梵华像被下了蛊似的,立刻放软了身子,脑袋自发地蹭着百里婧的掌心,恨不得马上学着真猫儿叫上几声:“娘娘,我叫梵华,也叫小猫,梵华是老薄薄起的名字,小猫是他们乱叫的,哦,我都不太喜欢的,娘娘要是觉得不好听,可以给我另外取个名字,叫什么都行,我不挑的。”
  她这是完全将薄延抛诸脑后,连皮带骨都卖给了皇后娘娘的架势。
  百里婧听罢,不自觉勾起了唇角,沉吟了一会儿,笑对君执道:“陛下说得没错,她果然很有意思。”
  君执本是郁闷之极,薄延回长安这七年,在他跟前服侍了四年,小猫儿也在他身边吵闹了四年,从来听他的话比听薄延的多,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了御膳房那点吃的,她毫无操守可言。
  难不成他去了东兴这三年,小猫儿的胆子随着年纪长大,居然忘了谁才是天下之主?又或者,这是薄延耍出的什么伎俩,知晓他的妻在他心中的地位,让小猫儿如此明目张胆地择高木而栖?
  然而,君执只透过帘子扫了难得丧气的薄延一眼,便明白薄延还没这个胆子。
  想想也明白,这些年,薄延战战兢兢地活着,半分差错也不敢有,谁都知晓薄相骨子里满是算计,诸事皆有谋划,连面对着街头的乞人该做什么姿态,朝堂上对群臣说话该有什么表情,他恐怕早已想得清楚。今日又怎会为了讨好皇后,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事来,教会小猫儿犯下违逆圣上的事儿来,他不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吗?
  薄延不傻,这所有种种也在他的意料之外,那么,唯一可疑的,便只有小猫儿本身了。
  君执习惯性地开始神思,却听得耳边响起他的妻说话,一回神便瞅见她含笑的面容,那副生了病的容颜因这笑容而明媚了几分。
  君执心里顿时一动,探过身去,在他的妻弯起的唇角印下一吻:“既然皇后开心,朕也就开心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百里婧坦然受之,几步开外的薄延却真真松了一口气,暴君的怒火因皇后的一笑而熄灭下去,这是他到目前为止,最为感激这位皇后娘娘的事。
  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猫儿却还没松开皇后的腿,像是要长在皇后身上似的,锲而不舍不离不弃。
  从薄延把小猫儿拎回家,带在身边这些年,就算是为了吃,她也没对他、对任何人如此锲而不舍地抱住不放过,更别提对一个才见了第一面的女人。
  太过不可思议。
  薄延斗胆抬起头,正对上大帝狭长而冰冷的眸子,薄延从中瞧见了与他自己十分相似的疑惑——
  大帝也察觉出来了,小猫儿不对劲。
  薄延选择继续静默不语,遇事不声张,君臣这些年的默契倒是其次,那位皇后娘娘是大帝的心头肉,哪怕是怀疑,也要由大帝亲自来。他薄延只能耐心地等,希望小猫儿不要得寸进尺,做出更离谱的事来。
  百里婧的性子已与从前不同,含笑的眼眸中藏着深不见底的暗光,她虽不清楚梵华从前是什么性子,可瞧见薄延同君执的反应,她大致也能猜出其中有古怪。
  一见面就抱住她不放的小丫头,是什么来头?能让大秦丞相薄延紧张万分的,定然是他的心头好,抓住旁人把柄的滋味,竟有这般惬意。
  “原来她就是小猫,这么乖,又有意思,倒是可以留下来陪陪我。”百里婧抚着梵华的脑袋,一下一下帮她顺毛似的,抬头却是对着帘外的薄延说的,语气极慢,嗓音尚未恢复,还带着三分沙哑:“我同薄相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薄相还记得那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一听百里婧开口,薄延如遭五雷轰顶,全身都炸开了,他不敢抬头,心知多疑的陛下必定在盯着他,为了皇后娘娘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陛下剥了他的心都有。
  说过的话?说过什么话?
  去年的七八月,突厥南侵,在大秦的东北营帐中,东兴荣昌公主曾对他说,见了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他的言行举止同她的驸马十分相似,只是她的驸马丑陋、失语,不如他薄延风姿绰约。
  如今眼前的女人已是大秦的皇后,只差一个公告天下的名分,而那位荣昌公主同驸马也早已“入土”,他薄延倘若敢说记得、敢旧事重提,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可若是他不提,隐着瞒着,以大帝的独占欲,定饶不了他。
  薄延第一次有了聂子陵的心境,满心苦楚说不出口,只能生生地咽下去:“娘娘说笑,薄延从未目睹娘娘圣颜,想必是娘娘记错了,天下间如薄延这般的相貌,着实平常。”
  既然那位荣昌公主已死,眼前这位便只能是大秦的皇后,从前种种,都如云烟散去。薄延是聪明人,他即便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也要谨遵皇命。
  百里婧也并非一定要争出个长短来,她知晓自己如今的处境,试探一番也就罢了,倒不至于逮住薄延不放,她摸着梵华的头,半开玩笑地问道:“薄相一贯就是如此较真吗?我不过随口一说,开个玩笑,陈年旧事,哪能记得那般清楚?兴许,是梦里曾见过罢。”
  她说着笑着,语气不以为意,君执心里却不是滋味,想安慰,又无从安慰起,少不得又要把账算在薄延的头上。
  三人各怀心思时,梵华被摸出了猫性儿,粘着百里婧,笑嘻嘻道:“娘娘,老薄薄可坏了,谁都怕他呢,还罚我跪,看着他吃饭,不给我吃一口,我都饿瘦了,娘娘千万不能相信他。薄薄说的话都是假的。”
  “……”薄延被梵华气得胃疼,她到底是谁家的小猫儿?
  他养了她七年,怎么一见皇后娘娘,像找着了亲娘似的,家底儿都恨不得抄给人家?他薄延从前的好都一笔勾销,倒打一耙连推带踹,就差没一刀捅死他,只要能讨好她“亲娘”!
  薄延没说话,心已被重重打击,身子伏低,有点撑不下去了,又气,又悲凉。
  “哦?原来是这样。”百里婧轻轻地应了一句,语气轻快,“那小猫就在这儿住下吧,想吃什么都有。”
  梵华像是被“亲娘”拿捏住了七寸一般,心甘情愿加欢欣雀跃地蹭着百里婧的腿,宁愿跪着也不愿起来:“娘娘,你太好了,又丑又善良,哦,我睡在地上就好了,只要能陪在娘娘身边。”
  薄延都被气得生无可恋了,听见梵华这么说,本能地为她解释:“启禀娘娘,梵华是野孩子,心性儿还没成熟,不懂美和丑,她嘴里的丑,是美的意思,越丑,越美。”
  说完这句,薄延想把自己舌头咬掉,果然,下一瞬就听大帝笑起来,比不笑还可怕:“越丑,越美?薄相的意思是,九命猫辱骂了朕七年之久?朕却稀里糊涂不自知?”
  “陛下误会了!微臣一直觉得陛下是世上最风姿绰约风华绝代……”薄延哪儿解释得清楚,越说越错,帝后二人谁也得罪不得,却偏偏弄得如此复杂难解。
  梵华在其中添油加醋:“是啊,薄薄好坏的,第一次见到大美人,我想说好丑好丑啊,大美人是最丑的人,他不准我叫,说大美人听了会生气的……”
  梵华这么一搅合,倒是帮了薄延的忙,薄延顺着梵华的解释道:“陛下知晓薄延同梵华自偏僻小村而来,那个村子集聚了许多怪人,同中原的风俗习惯不同,称呼也不同。在他们的眼里,长得越好看,则越丑,反之,越奇形怪状歪瓜裂枣,则越美。薄延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只好教会梵华世俗的说法,可梵华总也记不住,才会生出许多误会。”
  听罢薄延的解释,梵华摇摇头,坐在百里婧脚边,偷偷伸手想去拿矮几上的点心,又不知被什么想法给拦住,抽回了手来,假模假样地哼道:“都听不懂薄薄在说什么,听不懂,娘娘你听懂了吗?”
  百里婧将梵华的一举一动都收入了眼底,似笑非笑地答道:“我也听不懂,陛下听懂就够了,总归是陛下同薄相之间的误会罢,与我们无关。来,小猫,饿了吗,吃吧。”
  说着,将那盘点心端给了梵华。
  梵华的猫眼儿里闪着光,抖着手将那盘点心抓了过来,还没吃呢,先感激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娘娘,这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上半辈子都白活了的感觉。”
  君执本有心再惩戒薄延一番,可他真被梵华的种种反应逗笑了,见他的妻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淡去,他伸手揽过她的肩,满眼的宠溺和安慰。他没看薄延,却是对着帘外说话:“薄相这是将童养媳丢进猪圈养着?日子怎过得如此清苦?九命猫,以后娘娘吃剩的,都是你的。”
  “哇,大美人,你和娘娘一样好!”梵华没出息地笑咧开了嘴,完全倒向了帝后二人,将薄延忘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陛下,神医在殿外求见。”
  清心殿偏殿内正热闹,薄延连台都下不来,这时,太监在外禀报道。
  北郡药王对百里婧的身子担忧得紧,整夜炼药、研究药理、试针,一大早又来复诊,若非曾有人听过北郡药王的古怪性子,恐怕要以为他是天生的医者父母心。
  吵闹和揶揄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君执还没闲到整日陪小猫玩闹,他见他的妻心情开朗了些,便有心去找人解惑。
  君执遂亲昵地捏了捏百里婧的脸,圈着她的腰哄道:“小心肝,朕去去就来,让小猫陪你,吵了的话就把她丢出去。神医来看诊,不爱听的话不听便是。”
  梵华耳尖,乖乖缩在一旁:“我会听话的,一直陪着娘娘。”
  怕他们不信,她甚至将手中的那盘新得的糕点都放下了:“娘娘说什么,我就听什么,绝不离开娘娘。”
  君执笑,夸赞梵华:“你倒是会卖乖,听话自然最好。”
  说着,君执站起身,负手朝薄延走去:“薄相也别跪着了,随朕来商议国事。”
  薄延跪得膝盖都软了,艰难地起身,跟在大帝身后,帘子后面那只没良心的小猫连声哼哼都没给他,薄延的心比昨夜还凉。
  见君执同薄延都已出了偏殿的门,百里婧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坐在她脚步的梵华一眼,淡漠地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听我的话?薄相教的?”
  梵华改坐为跪,双膝着地正面着百里婧,一脸的天真和稚气,又满眼的认真,道:“姥姥说,如果有人身上的味道和娘娘一样好闻,我就可以回家了。”
  ☆、第285章 你又是谁
  “姥姥是谁?”百里婧一步一步套话,她虽然不明白梵华说的是什么意思,可她已从君执同神医的对话中知晓,她是所谓的带着白家血脉的晏氏女,也许这只小猫儿身上还藏着连君执同薄延都不知的秘密。
  若非有秘密,君执为何如此按耐不住地要与薄延私下商议?
  梵华一听这个问,很着急,她拍了拍脑袋,使劲又使劲,急坏了道:“糟了,娘娘!我被薄薄射了一箭,好像打坏了脑子,把姥姥是谁给忘了!反正我记得好多好多人都在找娘娘,大伙儿都在等娘娘回去!”
  百里婧并不信任梵华,她谁也不信,连西秦大帝都如此阴险狡诈不择手段,也许这只小猫儿伪装出来的天真和懵懂也只是假象罢了,她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看这小猫儿能否继续编造下去,编造的故事又有几分稀奇。
  “那……你说的‘大伙儿’,在什么地方等我回去?”百里婧笑问,语气不紧不慢,仿佛在逗一个孩子。
  梵华未察觉到百里婧话语中的笑意,以为她真的急于知晓答案,她闭上眼睛想了又想,头皮都快被自己挠破了,却还是没有结果。梵华急哭了,咧开嘴冲百里婧道:“娘娘,我错了,我现在想不起来了,都怪老薄薄!我要杀了老薄薄!我要杀了他!”
  若是薄延在场,定会为梵华的反应唬住,梵华再不听话再顽劣,从未真的哭过,她的脸皮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厚,更不会口中叫嚷着要杀了他。
  然而,百里婧不清楚梵华的个性,也就只是面不改色地瞧着她哭得厉害,她甚至还执起一旁的杯盏喝了一口茶水,薄延的小猫儿要杀了薄延,听起来倒是很有趣。
  “不会的,不会的,我记得的……我记得……”梵华自己闹了一会儿,也没把那地方想起来,她朝着自己的脑袋用力地拍打,整个人跟起初的乖顺听话全然不同,像是魔怔了一般。
  百里婧麻木地瞧着,手轻轻地抚着小腹,她只担心她的孩子,其余万事与她无关。
  “我不信想不起来!”梵华不知是真疯还是假傻,一再地拍打脑袋无果之后,她居然朝着一旁的柱子狠狠地撞了过去!
  百里婧私心上并不想救梵华,可她的手却比她的心快了一步,将梵华那傻瓜似的自残挡了下来。
  梵华用的力气很大,显然的确一心想触柱,以至于百里婧被她的力道逼得跌坐在龙榻上,右手隐隐发麻。
  被百里婧拦下的梵华弹了一下,身子后仰,头触地发出“咚”的一声响,半天也没见她爬起来。
  “娘娘……”
  虽然君执同薄延已离开,可留下来伺候百里婧的人却是不少,起初见小猫儿在吵闹也没在意,这会儿听见响动忙从外间进来,就怕再出什么乱子难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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