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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112节

  第二百一十六章 无法制衡
  李谷被派遣去岐沟关见郭绍,是通过宦官王忠传的旨意。但回来时,他却得到了柴荣的亲自接见。
  “叩见陛下。”李谷伏身而拜,此时他当然看不见皇帝,脸几乎贴着地砖。
  听到一声“平身”,李谷才小心爬了起来。又听得宦官在旁边小声提醒道:“李府事,你可不能惹官家生气。”他照样不敢抬头看皇帝,只不过这厅堂并不大、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需要仰望才看得见的台阶,就算他不去直视柴荣,也能看清楚个十之七八。
  柴荣没有披甲,身上穿着宽松的紫袍,脸色发黑、有斑点,确实是一脸病容。李谷想起一个过世的同乡,患病时的症状与此类似;那同乡得的是肺胀,除了脸色是这个样子,腿上还是浮肿的。但李谷不是郎中,对此道专研不深,所以也无法确定皇帝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不过暂时看起来皇帝似乎还挺得住,能坐在那里、还能说话。
  柴荣又开口道:“郭绍上奏斩获万人,都是契丹人么,可否属实?”
  李谷忙答道:“应无虚言。臣看到了从涿州运回来的首级,单是亲眼所见就有数千级,都是契丹人和奚人的首级……过岐沟关时,韩令坤等诸将也看到了;拿好多大车装着满满的头颅,看得直叫人胆寒!”
  柴荣听到这里欠了欠身,情绪有点激动道:“郭绍是员良将。”
  李谷道:“陛下所言甚是,虎捷军大部分是步军,步军打骑兵能斩获那么多,绝非易事。”
  柴荣点头道:“也叫那耶律明知道,他一个昏君,朕还能怕了他?”
  说到这里,他又微微一声叹息,却不知所叹何物。
  就在这时,李谷从怀里掏出一封东西来,双手呈上:“陛下,臣在岐沟关见了郭将军,他上了一份奏书,让臣带回来呈予陛下。”
  宦官王忠走了过来,从李谷手里接过信封,转头看柴荣。见柴荣微微点头,王忠便拆开了信封,把里面的纸张抽出来展开、递到柴荣的手里。
  柴荣看了一遍,说道:“王忠,去你召集大将,等会儿到大堂上议事。”
  ……众将很快就来了,就差郭绍在路上没到雄州、韩令坤在岐沟关。大伙儿得知皇帝召见,无不早早就赶来,因为好几天没见到皇帝了,军中人心惶惶。若能见到一面皇帝,总是能安心。
  柴荣气色很不好,但今天的状况却要好一些,能自己走路到大堂公座上,当然也能说话。
  见礼罢,柴荣二话不说直接叫王忠把郭绍的奏疏拿出来,先交给诸将过目。高级大将人数不多,但传来传去看了一遍也花了不少时间,这个过程中堂上十分沉默,气氛有点压抑。
  柴荣既不提郭绍的功劳、也不说他擅自从涿州跑路的事,堂上也无人提及。
  作为武夫,柴荣的作风也很干脆,当下便道:“郭绍举荐韩令坤巡边北疆,朕打算就让韩令坤撤军至雄、霸;大军班师回朝了,另择时机再来。诸位以为如何?”
  张永德出列进言道:“契丹主十余万大军聚集,人报已向涿州进军;涿州至雄州不过百余里。陛下,现在我朝撤军,易、雄、霸、莫诸州会不会被契丹攻回去?”
  柴荣忍着痛苦喘息了一阵,忽然冷笑道:“辽国真准备好了大举进攻?要是耶律明真敢过河,朕奉陪便是。”
  众将听罢顿时感到一股霸气扑面而来,已是无言可进。官家根本就没把耶律明这个帝王放在眼里。
  柴荣很快就退走了,可能是身体不支不敢坐得太久。不过他三言两语已经把大事敲定,韩令坤一到雄霸,周朝大军即可退兵。
  不需要议论和争执,恐怕这事儿已经无可更改。
  ……赵匡胤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行宫,回到营中。他屏退左右召赵普来见,将在皇帝跟前的事和郭绍的信说了一遍。
  赵普听得也是眉头紧皱:“那郭绍也太狠了,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谗言。官家也居然把奏书传视诸臣,这真是……官家径直采纳了郭绍的举荐、留韩令坤巡边,难道是听信了郭绍的谗言?”
  匡胤叹了一口气道:“众人都知郭绍与我有隙,他就是谗言说几句坏话,大伙儿也认为不过是人之常情。”
  “倒也是。”赵普一筹莫展,“本以为郭绍在涿州走不了,不料事儿变成了这般光景。那厮还真是不好对付……咦,一个武将能文斗?我听说郭绍身边的主要幕僚叫左攸,以前倒是轻视了,不知什么来头。”
  匡胤道:“这事儿和幕僚关系不大,刚才我在行宫里就醒悟了。记得北伐之前,官家曾言谁为他在北伐之战中立功大、就更倚重谁。郭绍破解咱们给他设的局,便是抓住了官家的心思。
  他先伏击了辽军、斩获甚众,有了功劳然后才胆大擅自退兵。造成了既定之事,又明目张胆上书晓以利害,因此脱身……还倒打一耙,叫我现在如坐针毡。”
  赵普寻思了片刻,点头称是。
  匡胤又道:“虽然我心里犯愁,但输了这一局却不得不服气。这事儿上,他有能耐打赢萧思温、有胆识敢擅自撤退、能抓住官家的心思,布局上是有防有攻……高明!实在高明!”
  匡胤沉思许久,却又摇头喃喃道:“可确实很不像郭绍这等武将能有的手段……”
  赵普附耳悄悄说道:“万一官家有个什么闪失,现在放郭绍回东京,再与皇后里应外合,主公前景堪忧。”
  匡胤点头若有所思道:“咱们一直盯着郭绍,其实忽视了另一个人。若是没有那个人,郭绍一个侍卫司的将领,手下不过虎捷军一厢、加上高怀德,实力也不过如此……我觉得布局这事儿的不是郭绍,而是那个人。此人早就预谋想让郭绍回京、目的非常明确,布局高深巧妙,不得不防。”
  赵普顿时道:“主公,我还有一计……”
  匡胤径直道:“但说无妨。”
  ……
  魏仁溥(刚到河北不久)和王朴一起离开行宫,也在谈论刚才传视诸臣的奏疏。二人关系不错,不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很少私下里来往,今天正好碰到一起了。
  二人是枢密院的一正一副枢密使,曾经有好些人在魏仁溥面前说:王朴会替代他的位置。
  但魏仁溥毫不介意,反而夸王朴有大才,如果王朴做枢密使,自己乐意让贤。王朴听到了这句话,难得地与同僚有了点私交。两人有竞争关系,又相互欣赏……王朴欣赏魏仁溥的风度和气度,魏仁溥欣赏王朴的眼光见识和谋略。
  能和王朴结交,当真不易。朝中百官,几乎没有人和王朴有什么交情的……此人难相处,又常以法家之术御人、缺乏诚意,谁和他在一起都提着小心。
  这时王朴道:“郭绍那奏书,确是很有些谋略。”
  魏仁溥却道:“郭将军和赵将军本来就不和,上书揶揄赵将军实力过大,写诛心之词,也没什么好奇怪。”他又笑道:“若是我与王使君有仇,我也要在官家面前说你坏话。”
  王朴看了旁边的魏仁溥一眼,却没有笑。魏仁溥很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似乎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悻悻收住了笑意。
  王朴这时才说道:“我是说他回击赵匡胤的手段,很有谋略。”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也不能只说谋略,两万步兵一口气吞掉了萧思温好几千铁骑,一般人也做不到。这事儿得用兵的武力和布局的谋略都有,若只是一个武夫,他立了大功急着跑回来干甚?现在可好了,北伐首功,官家也没当众嘉奖一句。”
  魏仁溥不置可否。
  王朴又道:“其实把郭、赵二人都放在东京,没法平衡。”
  魏仁溥随口问道:“为何?”
  王朴左右看了一看,沉声道:“怎样才能制衡?比如你和我就相互制衡,因为咱们没仇,犯不着非要分个高低,所以可以共存。”
  他举例不能说不恰当,但魏仁溥听着怎么就那般刺耳呢?
  王朴又道:“郭、赵则不同,他们俩人都憋着要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一旦没人压着,恐怕会不择手段不讲规矩。定会分个输赢生死,而且倾轧和结果会来得很快……所以,若官家想用郭绍牵制赵匡胤便是枉然,只能加剧内斗。”
  魏仁溥试探道:“那王副使以为,该如何做才最好?”
  这下王朴不置可否了,沉默不语。
  魏仁溥情知王朴是很有主意的人,见他不说、猜测是不愿意说出来,当下忍不住又激他:“难道王副使之意,应该放一个在外镇,分开他们?”
  王朴立刻否决道:“让其中一人带着禁军精锐在外,是要鼓励他们将来内战、把禁军精锐先耗掉一半么……但若夺了兵权再外放,出镇边镇的人手里没精兵还能和另一个人斗么,变成了鱼肉还谈何制衡?这便和选站阵营,帮着一方对付另一方没甚么区别!反正平衡是无法做到。”
  过了片刻,王朴又道:“不过,咱们暂时也不必担心。只要官家在,他们谁也不敢妄动。”
  第二百一十七章 北国彩面
  东京大内,午后的太阳十分娇艳,大晴天万里无云。可那逼人的热浪和光芒中,五彩缤纷的光线叫人眼花缭乱,反而好像有一种淡淡的云烟笼罩在万物之上。
  皇后刚刚午睡起来,仍旧是一脸慵懒倦意,一点精神都没有。
  她的体质,是又怕冷又怕热。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让她很不舒服。她在一张铺着透气草垫子的竹塌上呆坐着,精神萎靡不知道该做什么。旁边有两个宫女拿着扇子轻轻扇着,却见她满额细汗,脸上本来就光滑浸上一层湿汗后油光水滑的;宫女给她扇着扇子,却也没她这么多汗。
  穆尚宫在一个铜盆里拧干了一块毛巾,上前来轻轻给皇后擦着脸,一面小声叮嘱宫女:“扇轻点,急冷急热可不好。”
  符氏完全不理会她们,怔怔出神像个木偶一般仍一帮妇人折腾。
  她看外面的景色,却有一道绿纱遮着,所有的景物都被“染”上了一层绿色,叫人看不真切。那纱蒙在雕花木料上,是为了挡蚊虫;除此之外,这间偏殿里的铜鼎里还焚香,也有驱虫的作用。
  就在这时,宦官曹泰拿着拂尘小步弯腰走了出来,抬头看了一眼穆尚宫,他把头往后一偏,做了个动作。顿时把穆尚宫等妇人支开,然后才走上前,在皇后的侧边俯身小声说起话来。
  渐渐地,符氏的嘴角向两边一抿,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了。
  “哎呀,我就知道他会给我惊喜的。”符氏喜道,声音愈低,“我给他那么大的承诺,他总算是知道珍惜机会。”
  说罢符氏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蛋微微一红,一时间竟然露出了一丝羞涩,羞臊中却又满满的笑意,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就有股说不出的妩媚风情,非常诱人。
  曹泰也看得呆了,符氏的莫样儿真不是只能叫男子喜爱,美艳美好得就连妇人也喜欢。
  曹泰赶紧附和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还是绍哥儿有法子……这下韩令坤铁板钉钉在河北了。那韩令坤是赵匡胤的兄弟。”
  符氏抬起袖子往口鼻前一遮,优雅的气质、柔美的动作,好似轻舞的动作一般。然后便听她“噗嗤”笑了出来,笑得花枝招展、弯下了腰,确是得意得有点肆无忌惮了。
  符氏笑够了,说道:“事儿还没完、也没那么轻巧。但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也不妨松口气乐一乐。”她坐正了身体,伸直了脖颈,目光生辉、兴致极高,当下便唤道,“穆尚宫,我要沐浴更衣。身上腻得很,就把毛巾蘸蘸、能顶什么用呀?”
  “娘娘稍候。”穆尚宫走到门口来,“奴婢这就安排人准备。”
  皇后心情一好,便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才下午她就要洗澡,这也没什么关系,就算她深更半夜睡醒了突然想洗、她也没有任何不对。
  她的口气甚至带着些许任性:“我还要喝酒!”
  穆尚宫道:“好哩,娘娘就算马上想开个宴会,也是可以的。”
  “那还是算了罢。”符氏微笑道,“官家和将士们还在前线呢,我们在后边歌舞升平像什么话。”
  曹泰道:“看见皇后您高兴,大伙儿也就高兴。”
  他没有说错,亲近皇后的一干人,都愿意看见她自信、得意的样子,只有皇后表现得强大胜券在握,大伙儿心里才有安全感。
  ……
  千里之外,河北雄州。
  郭绍忽然惊醒,满头大汗坐了起来。他睁开眼,顿时明亮光线刺眼,良久才醒悟过来时间、地点。不过是午睡了一下,却不料睡得那么沉。
  他的心头还在“扑通、扑通”地急速战栗。脑子里留下的画面仍旧没有挥散……那成堆成堆的头颅,那血腥的布满了街巷的无头尸,那哭喊那绝望……
  郭绍张开自己双手,喉结一阵蠕动,恍惚中只见满手鲜血搓都搓不掉。
  “我干过什么、为什么……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他瞪圆了双目喃喃道。他又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当时情况紧迫,俘虏不杀只能放走,难道要放走辽国骑兵?他们是敌人!”
  “放走他们,会有更多的汉儿死在铁骑之下。左右都是‘杀人’……我当然要站在自己人这边!”
  “所以我没有做错!”
  “他们残暴、滥杀无辜无算,罪有应得。难道忘记了陈夫人家的见闻?既然敌人做得,我为何做不得?以暴制暴!以杀伐惩戒不义!”
  郭绍呆坐了一会儿。
  回忆起来,处在当时是没有太多感觉的,不过是一念之间发生的事,还没去感受做了什么、醒悟过来时已经结束了……但事后,那些场面会一遍一遍地涌上心头,场面实在太残暴。
  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也会留下一点心理阴影。
  这时郭绍从枕边把一条腰饰拿了过来,伸手抚摸了一阵,眼睛一闭就能看到她那春风般美好的笑容。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小声念念有词:重生降临人间的女神,你在哪里……请驱散我心里的梦魇、阴霾、迷雾,请在关键的时候指引我的方向……
  渐渐他的精神清醒点了,总算停止了奇怪的言行。
  他便起床,无精打采地在凳子上坐下来。外面阳光明媚,他拿着手里的东西在阳光下仔细瞧着上面的针脚,长短不一、深一针浅一针的。
  符二妹好像会做针线活,就算世家闺女也要学女红,她的姐姐皇后难道从来没学过?
  直至旁晚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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