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然而,这两名喽啰的实力也是不俗,魏无羡只是稍稍追得近了点儿,其中一名雾面人似是捕捉到了这微乎其微的动静,猛地转头。
  刚好魏无羡也失去了耐心,不想再跟下去了,打算快刀斩乱麻,手已压到了腰间竹笛上,只要他们一动,他就立刻召唤温宁,干完了回去和蓝忘机会合。
  可等了半晌,那两人不知怎的,竟然没有朝这边追来,反而交头接耳两句,并肩朝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魏无羡心中惊疑:“他们明明觉察到有人在跟着,为何不过来?”
  思忖片刻,他绕过转角,在这条窄巷中疾行起来,边行边在脑海中飞速揣度这两名雾面人的意图。巷子左右都是民居,石墙上嵌着一扇扇紧闭的木门,都是住在这里的寻常人家。在他匆匆走过第六座民宅时,一扇木门突然往里打开,一双手猛地将他拖进了门去!
  难道那两名雾面人埋伏进了这门里?!
  门开又门关,拖他进去的那人速度极快,而魏无羡反应更快,他本想反手拧断这人手臂,可立即发现对方并不是他以为的雾面人,而是个身穿白袍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袍子上绣着某家的家纹,必然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此刻双目发红,浑身瑟瑟而抖,动作慌乱,拖他进去后便掐住了魏无羡的脖子,低声威胁道:“别出声!”
  魏无羡立刻确认了:“这人肯定不认得我。”
  虽是威胁,可在魏无羡看来,这名世家子弟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毫无威胁之力。他不由自主地就失去了反抗的兴趣,却想看看这人究竟想干什么了。于是,他配合地跟着一起抖了起来,边抖边声情并茂道:“……别……别杀我!”
  这名世家子弟目呲欲裂道:“闭嘴!不是让你别出声吗!万一被发现了我要你的命!”
  “万一被发现了”?他在躲避什么人?
  魏无羡依言闭嘴,这人喘了几口气,道:“脱衣服!”
  魏无羡道:“啊?”
  这人道:“少废话!你脱还是不脱?”
  “脱衣服”这三个字原本十分糟糕,但这人的神情和语气都又恶又急,令人完全没法想到旖旎的地方去。魏无羡心道:“他是不是在躲那两个雾面人,躲到巷子里的空民居里来了,担心那两位在外面还没走,就随手抓了个人进来要把衣服换掉方便逃跑?”
  魏无羡道:“大哥,我把衣服脱给你了,我咋办啊?”
  这人怒道:“说了让你少废话!你穿我的衣服,冲出去,往右边走。我警告你,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不然有你好看的!”
  原来不仅要换衣服,还要找个替死鬼帮他引开那两个雾面人。
  魏无羡一下子敛去了惊恐的神色,微微一笑,正待开口,谁知这人逃命逃得急了,完全没注意到他神情诡异,伸手就抓,一不留神,竟扯下了他一件外衣。正在此时,院门突然大开。蓝忘机站在门口,一手持着避尘,另一手维持着推门的姿势,无言地看着这一幕。
  魏无羡飞起一脚把那世家子弟踢得晕了过去,瞬间行云流水般便穿上了衣服,道:“这画面是不是有点儿容易让人误会啊?”
  温宁站在蓝忘机身后,探出个脑袋来,默默点了点头。
  魏无羡笑了笑,对二人简单讲了他方才所见,重新系好衣带,蹲下来把那世家子弟摇醒。他那一脚力道不轻,摇了好一阵,倒在地上这人才悠悠醒来,第一眼,看到了视线上方和颜悦色的魏无羡,眼中尚且满是迷茫。可第二眼,看到一旁冷冰冰的蓝忘机,一个激灵便醒彻底了:“含光君?!”
  毕竟,仙门世家之中,没什么人认得莫玄羽那张脸,却没什么人不认得含光君蓝忘机。
  这名世家子弟又猛转头,第三眼,果然就看到了木着一张脸的温宁,惨叫道:“鬼将军!”
  最后,他哆哆嗦嗦指着魏无羡道:“你、你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魏无羡把他的一系列反应从头看到尾,索然无味地道:“啊,惊恐万状的熟悉神情,不可置信的熟悉惊呼,过了多少年,依然是这样一成不变的熟悉套路。不错,我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温宁又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名世家子弟瘫在地上,把头一昂,闭上眼睛道:“既然如此……你……你们给我个痛快吧!”
  魏无羡露骨地嘲笑道:“刚才还威胁要我跟你换衣服、帮你引开敌人,现在倒有骨气求个痛快了?”
  这名世家子弟悲壮地道:“反正也是要死的!与其把我也抓去乱葬岗炼活尸、做血祭,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少受些零碎折磨!”
  魏无羡道:“打住。你说‘也’?‘也’是什么意思?被抓的不止你一个?抓去哪儿?乱葬岗?刚才你在躲的是谁,是不是两个黑衣雾面人?”
  这名世家子弟道:“明知故问,除了你的那些爪牙还能有谁?藏头露尾鬼鬼祟祟,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魏无羡对一旁的蓝忘机道:“看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又多了一些爪牙。我都不知道我号召力原来这么强。”
  他转向这人,认真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是不是在你们眼里看来,‘夷陵老祖’就是一个神秘组织,这个组织无所不能,每天发疯,一切阴谋都可以推到它身上?”
  这名世家子弟大概是觉得被丧心病狂的大魔头抓住,必死无疑,然而死前也要奋勇一番,忽然变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地道:“魏无羡,你抓了这么多世家子弟,以为各大家族会任你猖獗吗?终有一天,你和你的那些邪党教众都会遭到报应的!就像十三年前一样……”
  话音未落,温宁猝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脖子上的那些黑色血丝,又顺着筋络爬到了面颊上,瞳孔不断收缩,着实狰狞骇人!
  蓝忘机见温宁暴起,避尘出鞘了半寸,防止他当真伤人性命。魏无羡则道:“温宁,放下他。”
  静止片刻,温宁重重将这名世家子弟摔到地上。
  魏无羡冷笑道:“邪党教众?你知道当年我手底下人最多的时候,乱葬岗上究竟有多少邪党教众吗?你的前辈们是怎么告诉你的?三万?五万?要不要我说实话?不足一百人!”
  这名世家子弟被温宁掐得满面通红,不住咳嗽,魏无羡又道:“还活尸,说过一千次一万次,那种低级的废物,本人不炼!”
  说罢,他一掌劈下,劈得这名世家子弟晕了过去。
  顿了顿,魏无羡抬头道:“那两名雾面人,是故意放跑他的。我跟踪的时候,他们分明觉察到了我,却刻意没理。多半是把我当成了这个人,有心放水。这会是何意图?”
  蓝忘机道:“走漏风声。”
  走漏夷陵老祖重归于世、四下刨尸、抓人回乱葬岗炼活尸、准备血祭的风声。不管是真是假,这样的消息和氛围,已经扩散开来了。
  魏无羡道:“那走漏这个风声的目的呢?如果只是为构陷于我,金麟台上那一场戏已经足够了,玄门之中原本就人人都对我恨之入骨,何必多此一举?”
  蓝忘机道:“名正言顺地率领各大世家去乱葬岗。”
  然后,进行第二次乱葬岗大围剿。
  魏无羡摇了摇头,道:“似乎只有这个解释,可这进行这第二次围剿有什么用?围剿我吗?可我人现在又不在乱葬岗,金光瑶又如何能确定我得到消息后,就一定会去乱葬岗?万一我就是不去,抄东西跑路呢?他领着一堆大小家族扑了个空,岂不是徒劳无功?”
  可怎么想,总而言之,不会是要干什么好事。
  魏无羡与蓝忘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下一步决策。
  他缓缓站起身来,道:“乱葬岗是吗?正好这么多年没回去了。”
  有人竟然敢在他的地盘撒野,当主人不在家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打定主意,魏无羡与蓝忘机这便改道而行,弃秣陵不去,向夷陵出发。
  魏无羡盘腿坐在驴子上,边晃悠边道:“还没到秣陵,又要去夷陵,这奔波劳累的,何时是个头啊。”
  蓝忘机牵着绳子,静静地道:“终有安定之日。”
  魏无羡心中一动,道:“嗯,终有安定之日。”
  闲扯几句,他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含光君,说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归隐啊?”
  蓝忘机在前方的身形微微一顿,似乎思索了一下,魏无羡道:“归隐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咧?”
  一阵沉默后,蓝忘机道:“尚未想到。”
  魏无羡心道:“没想到正好!正好!我帮你想好了!”
  自从见了那对农舍唠叨家常的小夫妻,魏无羡便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想象,若是这件事当真有安定之日,将来归隐,他要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清水秀之地,建一座大房子,可以顺便帮蓝忘机建一栋在隔壁。每天两菜一汤,当然,最好是蓝忘机做饭,不然就只能吃他做的了,帐最好也交给蓝忘机管。他眼前甚至浮现出蓝忘机穿着粗布衣服,胸口膝盖打着补丁,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手工木桌边一个一个数钱的模样,数完了之后再扛着锄头出去干活,而他就……他就……他就干什么?
  魏无羡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该干什么,人说柴米油盐,织布耕田,地有人种了,那么就只剩下织布。想想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织布机前抖腿的模样那真是瘆的慌,还是让他去扛锄头罢,叫蓝忘机织布比较合适。白日里打鱼种地,晚上提剑出去夜猎,斩妖除魔,多美。过腻了再假装根本没有归隐这回事,重新入世也是一样的。但是果然,还是差个小的……
  蓝忘机忽然道:“小什么?”
  魏无羡道:“啊?”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把最后一句又说出来了,立即正色道:“我说,小苹果差个小伙伴。”
  小苹果扭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魏无羡拍了它的驴头一掌,拉着它的两只长耳,心道:“我是真有病了?还是断袖真的会通过身体传染啊?不然为什么这段日子总觉得我……连妄想都变得这么一言难尽。归隐,蓝湛要归隐也是百八十年后的事了,再说也不一定非要住在我隔壁啊?为什么还要帮我做饭、帮我种地、帮我管账、帮我织布?不对,忘了种地是我的活……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又不是我老婆!”
  他细细盯着蓝忘机的背影,竟然为此生出些诡异的遗憾:“这么个人,不是我老婆哎……”
  两人抵达夷陵乱葬岗之前的一座小镇时,距离金麟台之变,已经过去五日。
  ☆、第68章 绸缪第十五3
  期间,他也认真考虑过,此去上山,究竟对不对,若是刚好遇到各大世家前来围剿,咬定是他把人抓去的,该怎么办?
  结论是,来与不来,救与不救,他在场不在场,都可以咬定,没有区别。一定要说区别,也只是“畏罪潜逃”和“被当场抓个正着”的区别而已。怎么说人都是被抓到他的山头上来了,这罪名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赶在前头去把被抓去的人救了,说不定还能挽回点儿形象、抓几个雾面人来慢慢拷问。
  总归是要做一个了结的。
  在夷陵小镇的街上穿行,魏无羡只觉满耳乡音,神清气爽,亲切无比,明明不买东西,却总忍不住开口用本地话和街边商贩搭讪。念到心满意足,这才转过身来道:“含光君,你记得这个镇子吧。”
  蓝忘机浅浅颔首,道:“记得。”
  魏无羡笑道:“就知道你记性肯定比我好。就在这个镇上,咱们以前遇到过一次。刚巧碰上你来夷陵夜猎,我说要请你吃饭,这个也记得不?”
  蓝忘机道:“记得。”
  魏无羡道:“不过很惭愧,最后还是你付的账,哈哈!”
  只笑了两声,他就收住了。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还想起来,当时,他倒是真的带着个小朋友。若是好好活到如今,也有十几岁了。
  没有多作逗留,他们迅速穿过了这个小镇。
  乱葬岗坐落于夷陵群山深处。
  仿佛为怨念所深深浸染,这座山岗上的树林,枝叶都是漆黑的。从山脚起便筑起了一道逾丈的高墙,墙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人或非人出入。
  这堵围起了整个乱葬岗的咒墙,最早是由岐山温氏第三代家主建的,由于无法净化此地势如排山倒海的怨灵,只得退而求其次,选择围堵隔绝之法。这面墙曾经被魏无羡推倒过一次,现在这一道,是由兰陵金氏率人重建并加固的新墙。
  然而他们抵达时,却发现高墙长长的一段,再次被推倒了。
  魏无羡把花驴子留在山下,三人迈过石墙的残垣,顺着山道往上走。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座无头石兽。
  这尊石兽沉逾千斤,镇守山道多年,周身爬满藤叶,凹陷处遍布苔痕。兽头被人以重斧劈下,扔在不远处,示威般的砸了个粉粹。劈面崭新,露出雪白的石胆。再走一段,遇到的另一尊也是被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魏无羡一猜便知,这些肯定是当年他身死之后,由众家压在乱葬岗风水穴位上的镇山石兽。这种石兽有镇阴驱邪之能,工艺要求极高,造价也十分昂贵。如今怕是全都已经被人毁坏了,当真暴殄天物。
  魏无羡和蓝忘机并肩走了两步,无意间一回头,见温宁站在这尊石兽旁,低头不动,道:“温宁?你在看什么?”
  温宁指了指石兽的底座。
  这尊石兽压在一截粗圆的矮树桩上。矮树桩旁,还散布着三个更小、更矮的树桩,似乎被火烧过,都是焦黑的。
  魏无羡不知道该叹息,还是该沉默。
  他原本没打算要故地重游的。
  在魏无羡的人生之中,两段最煎熬的岁月,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他早知道,回到乱葬岗,就一定会看到这些,避无可避。明知无法释怀,于事无补,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在这几棵树桩附近搜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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