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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节

  再看胡皇后面色,虽是一身瘦骨,她精神竟是很好的样子,许是因为要一了百了,她的面色竟然泛着一丝桃花色,米分米分的,红红的……
  赵元芮扑上去跪倒,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大哭:“母后!母后,您竟是不顾儿臣了么?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胡皇后张张嘴,吃力的笑笑,她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半天才笑道:“竟……竟胖了……”
  赵元善也跪倒大哭:“儿子不孝……”
  殿内一时竟哭成一片。
  堂堂大梁皇后出家,这事儿谁听上去都不像话,可谁成想皇帝竟然允了?
  这几年皇后跟着万岁爷吃斋念佛谁也不见也就罢了,临死,临死,这位皇后竟是什么都不顾了,非留了话出来,她要出家为尼,非要按照出家人的葬礼了却自己这一世。
  她自己亲下的一生唯一的一道懿旨里道:此一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万不想临死之前,她竟开了悟,前念已灭,了了分明,大限将到之际,望陛下恩准她可以剃度出家,修个来世的福报。
  帝后现在都愿意这样,谁还能阻挡呢?
  赵淳润穿着一身素衣,拿着佛珠坐在榻旁,两王哭了一会子,却听到胡皇后叫了一声:“师兄。”
  赵淳润的脸上几乎是面无表情的,甚至,胡皇后丢开自己儿子的手伸向他,他都没有接,只道:“而今你的娘家哥哥都在,你的亲生孩儿们也在,有话你就说吧,朕……出去了……”
  说完,他走出昭阳殿,站在院内一声不吭。如今他十分大方地让出地方,叫胡皇后跟娘家道别,他甚至都不想听一字半句,他如今还怕谁呢,他谁也不怕!
  赵淳润站在院子里安静的捻着佛珠,一小会后,他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正在不善的看着他,抬眼一看,却是济北王赵元项。
  赵淳润眼睛低垂,想笑,却也没笑,半天儿之后,他抬起手对那边招了招道:“你过来!”
  济北王一愣,却不想,身边立时有人抬起他坐着的矮榻,抬着他就往陛下那里去了……
  皇后胡婉卿见赵淳润出去,她知道,他不愿意见自己……造孽啊,如何就成了这样呢?他们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一起读书,一起笑闹的走过童年,少年时代的至亲,如何就成了这样呢?
  她此刻已然知道结果,再说多少也是多余,出家为尼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自认有罪,有孽,后半生,她无时无刻不在赎罪,她诚惶诚恐拜于佛前,但求佛主能庇佑她的家族,庇佑她的孩子。
  许最初几年她是怨恨的,可到了后来,她忽然悟了,终于是悟了……
  她是他的妻啊,她是应该跟他有难同当的妻啊,便是先帝再与她好,她的孩儿也基层不了大统,更不提他们出身不正,那个时候,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竟是魔障了一般?
  后来,这世上便只有她一人了,无人跟她说话,无人告诉她时间还在流动,陪伴她的便只有佛,佛说放下,胡氏可以放下,可如今她知道,放不下的是她的丈夫,当今的陛下。
  他谁也不想放过,他就等着那一天呢!
  而今,她就要死了……要死了啊!一了百了了啊……
  胡氏家族,自四百年前起家,赫赫然的一个大家族,上下几千口人丁就要被她这样一个不堪的人连累了,此时想起唯一可做的,便是潜心修行,祈求佛的庇护。
  她胡婉卿自从知道结果,便无有一日不惶恐,她亲生的孩儿,她的孙儿,她的娘家,那个人他一定不会放过……她活着还好,可是她死了之后呢?
  现在,她终于扛不下去了,她要走了……而今,她并不敢再求什么,更不敢求与陛下合葬这样的殊荣,她这身体早就脏了,她知道,那位为了名声,也许会给个体面地葬礼,可转日她就会被毫不客气的挖出来,挫骨扬灰。
  如今,她只求凭着自己这副残躯,自求个灰飞烟灭与她出气,但求……自己这样的行事,陛下能够怜悯,给她的家族以及孩儿们一条生路,不敢再求大富大贵,却只求一口饱饭足以……
  胡皇后拉着儿子赵元芮的手不停地抚摸,赵元芮哭的就要断了气了……
  “你莫哭了……我,我这是要去好地方了……”死去的脸上露出一片红色,胡婉卿笑眯眯的与他们道:“我这一生,也算是享尽荣华非贵,陛下与我更是少年夫妻,无有一日亏待过我,以后……以后你们要多多孝顺他……”
  赵元善晃着胡婉卿的腿大哭:“母后……”
  哭得一会子,胡皇后拉住他们的手,竟又说了匪夷所思的话:“待我去了好地方之后……你们若,若是孝顺……就将我留下的私房散了吧……”
  两位王爷一愣,能说不么,他们自是不愿意的,胡皇后一生,先帝今上都不少她的东西,赏赐从未有过间断,有区别的是,先帝赏赐的具是浮财,而今上赏的那也是价值连城的佛宝,而今竟然要散了?
  不愿意,两位王爷只好继续嚎啕……
  胡皇后丢开他们的手,继续唠叨道:“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世上最没用处的……最没用处的……”
  “母后…………!!”
  “我去之后,你们也出去看看,若有贫苦就舍上几个,若有幼孤便帮衬几下,这也是为……为娘为你们修的福报……记住了么?”
  不想记住啊!
  “母后!!!”
  “你们若是孝顺……待我去了……城中法元寺惠易大师虽不在,可他的徒子徒孙也具是德行高尚,慈悲为怀之人,儿……”胡婉卿忽然坐起,一把抓住两个儿子的手,她的表情忽然有些兴奋,疯魔了一般的喊着:“儿!你们若是孝顺,出家吧!出家吧!那才是正道!那才是正道啊!儿啊……”
  两位王爷吓了一跳,一时间只觉着周身冰凉,竟然忘了嚎啕。
  院外,赵淳润还在关心赵元项的身体,他温声和气的问:“而今你的腿还疼么?”
  赵元项半坐在台阶下的矮榻上,他仰着头一脸孺慕之情的道:“不下雨便不疼。”
  赵淳润道:“这便好,缺什么,便打发他们来宫里要,俱是一家人,你父亲虽不在了,还有我呢。”说到这里,赵淳润回头正要吩咐孙希赏些药材下去,却不想那边的大姑姑跑出来,虽秃着头,竟依旧行的是宫中礼节,她浑身颤抖的道:“陛下,陛下!娘娘要两位王爷出家呢……”
  赵淳润的脸上忽然闪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接着他表情肃穆,微微合眼大声道:“她如今竟是怎么了?她非要出家便罢了,而今……而今……”
  说到这里,赵淳润回身又进了昭阳殿。
  此刻,回光返照的胡婉卿竟是在做最后的努力,她的两只手狰狞着抓着两位王爷,不停地嘶声喊叫道:“出家!出家吧!你们若是孝顺就出家吧!当娘求你们了……出家吧,那才是……人间正路呢!听话啊!出家吧……当娘求你们了……”
  两位王爷无所适从的面面相觑,怎么可能出家呢?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时候了,母亲竟然叫他们出家?哪里那是人间正路,在他们看来,此刻皇后怕是疯魔了吧?竟然把这样不孝的帽子扣在他们头上!这还是娘么?
  一时间,这里哭声便这样止了,那种失去亲人的哀痛也没了。
  胡宥看没有人敢上去帮忙,他只好上去好言相劝道:“娘娘,您先放开两位殿下……”
  胡婉卿猛一抬头,她看着自己娘家哥哥,千言万语,却不敢说,不敢提,她以为自己放下来,现在看来却是放不下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紧紧抓着孩子的手,终于还是放下了,胡婉卿慢慢躺下,她觉着,自己飘忽了……她缓缓的道:“阿……阿兄,你也出家好么……那才是人间正路!!”
  胡宥无奈的摇头,他现在方明白,为什么这些年陛下不许他们见皇后,却原来皇后竟然是疯了的!竟然是疯了的啊!
  亏陛下惦记前情,对自己家这些年一直恩泽不断,对不断犯错的两位陛下也是慈爱非常,为了两位殿下,陛下竟然是什么都忍了,为了这个疯子,他紧锁后宫,不就是给殿下铺路,保住他们的正统嫡出地位么!
  陛下啊!竟没想到您这般苦!
  正在胡思乱想的胡宥看到赵淳润进了殿,一时间,千言万语,化作一跪,他感恩的拉过两位外甥,泪若长河一般的流淌着哽咽道:“给你们父皇磕头……快!”
  已然慌乱的两王此刻就如找到主心骨一般,顿时明白了,他们看着自己的父皇,眼神里充满依赖,他们虔诚的跪了下去……
  赵淳润慢慢的走到自己皇后身边,胡婉卿双目飘然,开始将一生的气息从肺管子里往外抽,她的嗓子里呼喊着,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陛……下……”她还在求:“叫他们出家……出家……好,好么!”
  赵淳润笑了笑,低声道:“好!”说完,他压低身躯,似乎是眷恋着舍不得一般的将自己的头,压低到胡婉卿的发髻边,半天不动。
  没人能听到,也无人知道,大梁的天承帝在他的皇后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他说:“胡婉卿!你想得美……”
  胡婉卿拽了一会气,终于,她粗声哈了一声,死不瞑目的走了……
  赵淳润趴了一会,他缓缓的起身,又慢慢的站起来对他的两个“儿子”道:“归尘师去了。”
  两位身上一抽,接着大哭起来。
  赵淳润温言道:“你们莫哭,朕也会有这一天的。”
  哭声更加的惨烈起来……
  “哎,你们哭什么呢?人总要死的……到时候,你愿意不愿意,你们都会看到故人,总有相见的时候……”
  赵淳润好像想起来什么一般,身体竟然晃了一下,站在一边的孙希赶忙扶住他道:“陛下……陛下节哀!”
  赵淳润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厌倦的摆摆手:“不哀……不哀……你们抬着你们母后去吧,这也是她的福报,来人,送皇后去净妙庵……这也是她的好……好福报呢。”
  站在殿外的净瑞法师听到陛下这样吩咐,忽吓的一抖,她惊慌的看看四周,见院中人都在跪下嚎哭,她便又赶紧低头合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大梁天承十六年春末,皇后胡婉卿大行前出家,法号归尘。
  她断气后被送到城外净妙庵,在哪里,当今为归尘师办了最体面的佛教葬礼,期间,陛下将归尘师一生存下来的私房尽数舍给了净妙庵,四十九天之后,皇后胡婉卿被火化于净妙庵灵谷塔外……
  若是佛徒,断气后十二时辰随意挪动会断了亡者往生的正途……
  第一百六十二回
  大梁天承皇后,胡氏,太傅胡寂之女。事奕王,为王妃,育有二子:元芮、元善。后天承帝即位,封皇后,继位中宫。受天承帝默化,潜心向佛,忧民忧国,普渡天下,为君分忧,因忧思过度,天承十六年春末,薨,终前皈依佛门,得成正果,法号归尘,化于净妙庵灵谷塔外,得其所。
  后世史书里,胡婉卿到底是留下了一段话儿,这事儿可不管赵淳润愿不愿意。
  却说,皇后薨了那会,顾昭正在家里捧着小饭碗满院追着阿荣喂饭,忽就听得宫中响起丧钟,他家本就紧挨着宫,于是这钟声便格外的刺耳。
  阿荣,元秀嫡出幼女也,芳龄两岁九月,性淘,略结巴,最爱不吃饭,喜小爷追,哀求,方咽食。
  听那钟声不善,顾昭忙去看阿荣生怕惊到她,却不想,阿荣是个专注的,眼睛却只盯着自己手里的饭碗与银调羹,见顾昭不动了,她便也不动。
  顾昭微微一动,她咯咯笑着起身就跑。
  如此,顾昭更爱她,觉着这妞妞是世界上最好的妞妞,再没有任何人家的小妞妞能超越她一丁点头发丝儿。
  你说人老了,总是有些儿爱好,顾昭算是个寡淡的,活到这会子,该吃的都吃过了,旁人没见到的也见到了,顾昭膝下寡淡,赵元秀便知趣的奉献了自己的小闺女。
  顾昭向来就爱女娃儿,一见这软绵绵,娇滴滴,香喷喷的小娇娇,他便再也不放手了,从此这小丫头便开始在郡王府称王称霸起来。
  那边丧钟响起,跟在小妞妞身后的两位嬷嬷顿时一脸慌乱,听到阿荣咯咯还笑,有位失措起来,竟然去捂阿荣的嘴巴。
  顾昭大怒,指着那女人骂到:“这是什么东西,元秀竟是傻了么,也敢把这样的摆在阿荣身边,赶紧叉出去……”
  这下,阿荣是真的吓到了,撇嘴要哭,顾昭赶紧过去抱起她,拍了没两下,这小没良心的立时便忘了,咯咯笑着又要下地,还指派着人把她的小碗调羹还给顾昭,还要他追。
  这时候,顾昭哪有心思追她,他只看着宫的那边,心里一时间竟裹成了乱麻,到底,到底是隔着一层,这样的时候,他不能跟他站在一起,还要因为那样的人装模作样……
  没多久,细仔从院外跑来,他身后带着一群下奴,捧着各种素色罩布,白蓝色幔帐要在家里换。
  顾昭看看他,细仔停下脚步,表情顿时古怪起来,这前也不是后也不是,爷!给句明白话,给小的们一条活路吧!
  细仔讪讪的,只好捧着东西低着头罚站。
  说实话,到此时,细仔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换还是不换?按他想的,换什么啊!不够浪费功夫的,平白折腾的家里难受,可……孙希出门的时候说了,说一千道一万,主子想不开,他们也不能陪着主子裹乱去,举国上下家家上白裹青,他家在家里大红大绿,那才是真正的乱了套呢!
  顾昭盯着那些东西看了半天儿没吭气,阿荣跑了几步见顾昭不追她了,便跌跌撞撞的跑回来,拉住他的袖子,肥嘟嘟的脸上泛着恼羞之气指责道:“追追……追奥(我),不追,不及(吃)汗汗(饭)。”
  看着这张肥嘟嘟的脸儿,顾昭忽又百念全消,人死灯灭,去便去了,对于皇后胡婉卿的死,他此刻若说同情,那就是他矫情了。
  得了,甭矫情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他笑着掐掐阿荣的脸蛋道:“不及,不及,不及好饿死你!”
  “放……放奥下去!”
  顾昭彻底无奈了,放她下去?没门,那人死了,她是名义上的孙女,也少不得城外受罪去。
  不过,这女人还真不易,年少时不得自己做主,定给阿昭,结果跟大伯哥生了俩娃,原你有亏有短处,就对阿润好些,他还眷念你一二分,这位倒好,她把阿润那点家底能卖的都卖了,不然阿润也不能那么老实的混到庙里,若是那些家底慢慢献出来,换块殷实的封地还是没问题的。
  庄成秀那帮子恨成那样,阿润多年就如陌路人一般的待她,现如今她去了,按照阿润的小心眼,怕是做不到人死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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