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延陵君愕然垂眸。
  两个人,四目相对。
  褚浔阳直视他的目光,语气轻快的稳稳说道:“现在——已经不气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却全无如释重负的感觉,延陵君的胸口一闷——
  这些天他绞尽脑汁打了无数次腹稿准备的说辞此时全被堵了回去,几乎要生生给憋出内伤来了。
  那一瞬间,他突然便是泄了气,哭笑不得。
  褚浔阳垂眸站在他跟前,没有回避也没有推拒他的意思。
  她的眼睛再次垂下去,手指绕着自己大氅领口的缎带,表情闲适,的确是不见任何风雨当中的迹象——
  延陵君终于确信,眼下的确是已经雨过天晴了。
  她的脾气来的气势汹汹,此时消褪的更是叫人始料未及,可见有时候一个女子太过真性情了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最起码到现在延陵君的心里也是不自在的很。
  沉默良久,他也终是觉得这件事必须要说一个明白,于是就深吸一口气道,“苏逸的事,我并无恶意,也不是有心欺瞒于你,只是——他当时的处境有些特殊,我必须要先征询了他的意见才能对你坦白此事。”
  延陵君说的很急,像是唯恐他一迟疑便就会再惹了她的怀疑和不快。
  褚浔阳却是很配合,一直安静的听着,待他说完才抬眸看着他的眼睛道:“还有呢?”
  “苏逸和现在那些苏家人的关系不好,但这却也只是他个人的私事,我可以向你保证,日后不管他做什么,都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延陵君道,抬手拂开她面上碎发,直视她的视线,字字恳切道,“芯宝,你相信我,最起码我是不会害你的,也不会允许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情发生。”
  月初的时节,天空中的月色只就那么不起眼的一弯。
  这巷子空旷,狭窄而绵长的一条。
  两人一马站在这里,就足以将整条巷子堵死。
  这样微弱的距离之下,彼此的呼吸都近在咫尺,空气寂静,心跳声也隐隐可闻。
  这样的境况之下,似乎想要圆一个谎言都骗不过自己的心跳声。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算起来真的不长,数月之间,见面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可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无声无形中缓缓滋生,成了萦绕心间的一道柔软的屏障。
  拂不开,又似是甘心被它云遮雾罩的死死缠绕。
  “延陵——”沉默良久,褚浔阳才低低的开口,她的视线一寸一寸慢慢上移,最终落在延陵君的脸上,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道:“我跟你说实话,我对你——并不放心!”
  如果诚如延陵君方才所言,苏逸只是和他自己的本家不合,那他夺了苏家的水军兵权也就是了,实在犯不着再几次三番的去打楚州那里的主意。
  如今便唯有一种解释——
  当初——
  他的确是为延陵君做的!
  不是他苏逸需要楚州军中的那部分兵权来证明他的能力,而是延陵君需要掌握并控制住西越和南华交界处的唯一门户!
  他是南华人,这样的企图只要想想就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其实真要算来,褚浔阳的心里十分清楚,那一晚突然发现延陵君和苏逸的关系时她气的并不是他,也不是他对苏逸身份的隐瞒,而是她突如其来的这个发现,以及——
  这个不为人知的真相!
  这世上谁人都有苦衷都有秘密,她没有理由苛责延陵君的隐瞒,毕竟她对他也不能事事坦诚,可是——
  前世种种,他所做的事却着实成了插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褚浔阳会对他的身世耿耿于怀,延陵君并不意外,因为这本就是存在于他们之间最现实的一个问题,他也早就有所准备,终有一日,她会再将这个问题拿到明面上来谈。
  “其实前段时间我就想找机会和你说的,我原是想要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以这个身份留在这里。”延陵君的语气很淡,甚至没有半分起伏波动。
  褚浔阳眼底的挣扎显而易见——
  可见她似乎也是不愿提及这个话题的。
  这个发现叫延陵君心里略略好受了些。
  “既然你一定想要知道,那我便告诉你好了。”延陵君道,语气之中几分苦涩几分无奈,但是话一出口却是再不犹豫,“这些天,不管是你的父亲兄长,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和褚琪炎那些人,他们明里暗里都没停止过对我来历的追查,别人也就算了,你们东宫的人却都肯定心知肚明,的确——后来南华军中的那场变故确实和我有关,而你在芦苇荡遇到我的时候那时我是刚好得了消息——”
  果然如此,延陵君他果然是前后两世逆转南华那一场军变走势的关键!
  虽然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此刻听他亲口确认,褚浔阳还是难免胆战心惊。
  “算了!”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她忽而往前倾身,抬手压住他的唇。
  夜色微冷,他的呼吸喷薄在她掌心里,带着微热的雾气。
  延陵君的声音戛然而止,不解的垂眸看她。
  “你还是不要说了,”褚浔阳笑了笑,随即就往旁边移开视线,掩饰情绪道,“现在两国之间战事未休,你之前的顾虑都是对的,知道的太多对我而言没准反而是负担,所以今天你就当我是什么都没问过吧。就如你所愿,我认识的只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太医院院使,延陵大人,这个身份你愿意用多久都没有关系。”
  褚浔阳说完就如释重负的微微吐出一口气,转身要走。
  “芯宝——”延陵君压在她腰际的手臂却未放松,眉头拧起,目色深深注视着她的面孔。
  “你说的话,我都信!”褚浔阳无奈抬头,完全不等他开口就已经径自说道,可是话到一半她却又话锋一转,再度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看着远处灰暗的天色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的,我不怕你对我说谎,也不怕你别有居心的算计或是骗我,但这所有的事都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管是谁,也不管是怎样的算计,永远也不要危及到我的父亲和哥哥,这是我的底线。延陵,现在,你能给我一个保证吗?如果有一天——”
  口口声声说着的信任,到头来还是自相矛盾。
  他从未想过要取代她心目中她父亲兄长的地位,可是此刻听她如此直白的宣告了彼此双方与她而言的分量,延陵君还是觉得一颗心瞬间落空,蓦然坠入谷底一般,压抑又沸腾的厉害。
  “芯宝——”他开口,指尖抚过她面部精致的轮廓,可是虽然极力的隐忍,语气当中还是带了些微涩涩的疼,“虽然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可是你不觉得你说这样的话,对我而言,太过残忍了吗?”
  他对她倾心相待,虽然从未奢望过她也会如此这般的回报,却也总不该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戒备和防范吧?
  褚浔阳垂下眼睛,假装看不到他眼中失落受伤的情绪,兀自沉默了下来。
  她的这个表现已经等同于默认。
  延陵君看在眼里,眼底光影浮动,闪现一抹痛色。
  “说到底,你还是不肯信我!”他喃喃说道,语气低弱,而带了深深嘲讽,“保证真的有用吗?你若不信我,就算我给了这样的保证,你依然还是不相信的——”
  “不!我相信你!”褚浔阳断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她猛地抬头朝他看去,两人目光再次相撞的瞬间她却又突然往旁边别开眼睛,黯然道,“我相信你!但是别让我用我父亲和哥哥的性命做代价,哪怕只是万万分之一的可能——这样的赌局,我也只会从一开始就认输。你若是一定要逼我在这之间做一个选择,那么我便只能就此抽身而退!”
  对于褚易安和褚琪枫,她前世就已经亏欠的太多,今生他们也都随时处在被她牵累的刀锋之下,自她重生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对自己许下誓言——
  这一世,她不再容许历史重演,不惜一切,她也不能叫任何人再有机会伤害她的父兄分毫。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在褚易安的面前也用了心机,一再怂恿纵容雷侧妃母子与自己为敌,进而迫使褚易安不得已而动了更换继承人的心思。褚易安有多大的能耐她很清楚,一旦他决定推褚琪枫上位,那么就势必启用他手里一切的资源,以确保此事得以顺利进行万无一失,而这些资源的启动,势必很大程度的掣肘皇帝方面的举动,如此一来,就可以对皇帝那里提前起到一个防范作用。
  皇帝和褚易安毕竟是亲父子,她总也不能怂恿褚易安为了她而主动去对他自己的父亲出手吧?
  如今她在这里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所以她不能容许自己因为私心而留下任何的隐患。
  褚浔阳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语气平平,却是半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延陵君的心头巨震,险些要忍不住的一个机灵。
  他知道,她说到做到,虽然还是不明白她何以会对褚易安和褚琪枫而存了这样的执念,但却十分明确的知道——
  他若还要坚持,那么势必会将她越推越远。
  “罢了!”最终延陵君也只能妥协,抬手替她拢了拢领口,语气无奈的责难道,“做什么说的这样严重,你说怎样便是怎样好了,他们是你的父兄,与你而言都是至亲骨肉,我也从未想过非要同他们争一个高下。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顿了一下,又强调,“还有我的事,要与你说的时候你倒是反悔了,以后也不准再拿这个做理由来给我甩脸子了。”
  褚浔阳本还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暗自伤神,闻言便是心中一软,再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么许多,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嗔道,“我几时甩脸子与你了?”
  “可不是?”延陵君没好气道,用力将她拥入怀里抱了抱,“明明都不生气了,还端着个架子将我晾着几天不理不睬,我还真当是将你得罪的狠了呢!”
  他忐忑了几天,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在想着对策该是如何才能让她消了气,结果才发现自己寝食难安了这么久全然都是做的无用功,还有比这更叫人憋气的吗?
  褚浔阳埋首在他怀中抿了唇角笑,“那是你自己想不开,我几时就是那么小气的人了?”
  “是啊,全是我自作多情!”延陵君也无力与她争辩,横竖怎么辩,真要到了需要抉择的关卡也都是要他来妥协,这个丫头脾气是半点不由人的。
  “延陵,”褚浔阳笑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开口道,“我——问你个问题好吗?”
  “嗯!”延陵君揽了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闭目轻嗅她发丝上若有似无的清香,闻言只就心不在焉的应了声。
  “如果当初不是我在芦苇荡里遇到你,如果南华军中的那场军变真的会演变的一发而不可收拾,你会怎么做?”褚浔阳道,尽量斟酌着用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委婉一些,生怕因此而刺激到他。
  “活着!”延陵君道。
  出乎意料的肯定,半分犹豫也无。
  “嗯?”褚浔阳一时愣住,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活着!”延陵君重复,“并且倾我所能,不计后果不择手段,把一切的因果清算,统统讨回来!”
  他的语气平稳,自她头顶轻缓的笼罩下来,没有杀意沸腾,却是字字铿然,掷地有声,听的人心神巨震。
  褚浔阳胸中血液沸腾,瞬间掀起惊天巨浪。
  她想了想,便是带了几分试探之意道:“哦?那要是怎么个不择手段的讨要法?”
  “你能为你父兄做到多少,或者相对而言,我会做的只能比你更甚!”延陵君道,却似是没多想,“若是有人阴谋伤及你父兄性命,你当如何?”
  “我么?”褚浔阳沉吟着,戏谑一笑,“敢于伤我至亲者,我便是灭他一门一族也不为过!”
  延陵君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森然一笑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忽有阴鸷的冷光一闪而过。
  “我会夺他所爱,倾他一国!”十个字,字字凛然,一字一顿。
  褚浔阳没有瞧见他的神色,心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倾他一国?好大的口气!
  这得是要有多大恨意才能促成他口不择言的一句旦旦誓言?
  今生这话听来不过是两人话赶话的一句玩笑,可是前世——
  他当不会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去的吧?
  就是因为心里的这份执念和仇恨,所以当初在他伤好之后他便放弃了以前的身份,借着褚灵韵提供的便利以最快的速度往上爬,并且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掌握大权,一步一步扶摇直上,积蓄自己的力量,直到有一天,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反戈一击,报仇雪恨。
  褚浔阳突然有些明了——
  当年她是为了稳固父亲和哥哥在朝中的地位,为他们提供强有力的后援,所以不惜一切把持南华边境的军权,不肯拱手于人。
  如果不是她死握着那个地方的军权不放,或者延陵君要走的就不是官场中的那条路,也无需迂回的借苏逸的手来夺权,他定当是会直接想办法投身军中,握住这一块的兵权,然后伺机而动!
  严格算来,阴错阳差,却还是她挡了他的路?
  不过既然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分辩起来也没有了意义,因为从芦苇荡里的事情发生之后,这前后两世就已经是截然不同是两个世道了。
  褚浔阳终于释然,索性也就一不做二不休了,思忖片刻就又试探着开口道:“那——如果当初遇到你的不是我,而是褚灵韵或者是任何的其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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