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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快满十四岁的少年肩膀宽阔,竟然已经高出了她小半个头,喉结凸起,唇边依稀有了须络的痕迹。
  他真的长大了,不再是一开始那个事事都听她指引的男孩了。想起最近朝中大臣纷纷上言,建议早日让皇帝择定皇后,明年大婚的奏章,终于说道:“礼官拟选了择婚名录,你若有空,可以看下。”
  姬循笑了起来:“全凭姑母做主。”狭长的凤眼里闪着幽漆的光。
  昌平犹豫了下,慢慢说道:“萧家这两年权势渐涨,早已压过端木……”
  “姑母的意思是在端木家择定?”
  “不。”昌平微微摇头,“皇后出自那几家,这虽是百年沿袭,只也并非不能更改。朝廷需要的不是这几家独大,而是百官制衡。你是个聪明的皇帝,不用我多说了。”
  姬循目光一闪,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正色应了下来。
  昌平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循儿,以你聪慧和手腕,往后励精图治,中昭在你手中,往后必定国泰民安。我最近身子有些弱,往后不再上朝议政,你命人把那鲛珠帘撤了吧。”说罢转身而去。
  姬循望她背影而去,突然叫道:“姑母!”
  昌平回头望去,见他定定望着自己,似是有话要说,便笑道:“怎么了?”
  半晌,姬循摇了下头,笑道:“姑母身子弱,好生调养,朕会派御医到长公主府上诊视。”
  昌平笑了下,迤逦而去。坐车回到长公主府时,听茯苓说父女两个趁她没回出去骑马了,摇头笑了下。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便听到暖阁外传来了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出去一看,果然是她又骑在步效远的肩上,两人笑着回来了,许是被寒风吹过的缘故,归儿的一张脸红扑扑的,眼睛闪闪发亮。
  昌平故意沉着脸不动,那父女两个看见她,一下便都止住了笑。步效远蹲下身去放下了女儿,附到她耳边说了几句,归儿点了下头,便张开双臂朝她扑了过来,仰脸笑嘻嘻道:“娘,我刚才骑马可好玩了,身上热得都要出汗,不信娘摸摸我的手。”一边说着,已是把自己的一只小手伸进了她的手上。果然热呼呼的。
  “娘,爹说了,娘要是不高兴爹只带我去骑马的话,下次就只带娘去,归儿一定不会跟着。”
  昌平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步效远趁势过来挽住了她肩往屋里走去,笑道:“外面冷,你没穿外氅出来做什么,小心冻了。”
  终章
  归儿被茯苓和几个侍女带下擦汗换衣,暖阁中只剩他夫妻两个。昌平上前亲自给步效远解去外氅,步效远见她只穿件家常的藕荷袄裙,青丝在脑后随意绾了个飞仙髻,只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缀于髻侧,映得墨玉般的秀发更柔亮润泽,脸庞洁白如玉,独独双颊少了几分血色,怔怔望着,忽然想起与她初时相逢那年的点点滴滴,那时的她是何等的肆意烂漫,脱口而出道:“璎珞,你还记得从前你给我定下的驸马守则吗……”
  昌平略微一怔,唇边也漾出了浅浅笑意,“还记得那个做什么。不过是我年少不懂事时用来为难你的。”
  “你给我订的规矩,我到老也会遵照。许久没听你在我面前提了,忽然想了起来,有些怀念。”
  步效远呵呵一笑,已是将她抱了起来,自己坐到轩窗前的一把椅中,放她在膝上,手臂紧紧握住她腰。
  昌平本软软靠他怀中的,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捶了下他肩:“你的嘴倒是越来越能哄我开心了。”
  步效远凝视怀中妻子的笑颜,喟叹一声:“若是真能哄你一世开心,我又有什么不肯的。从前两年我不在你身边,你独力生养女儿,肩上又负国之重担,极是辛苦。璎珞,若是可以,我倒真希望你能做回从前那个会时时让我为难的昌平公主……”
  昌平垂下眼睑,默然半晌,忽然微微一笑,仰目望他,抬手轻轻顺着他坚毅的眉峰抚触他脸庞:“傻瓜。这世上有谁会永远一成不变?莫说是我,就是你,又何尝是原来的你?还有循儿……”
  她忽然停住,犹豫了下,终于轻叹一声:“便是循儿,也不是往日的模样了。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对你这般大加封赏,怕是心中另有所想。从来武将便是帝王眼中的双刃之剑,国家战,则为出鞘之宝刃,国家平,则难免就成了悬于头顶的利器。你如今虽位极人臣,只我晓得你心里并不痛快,往后只怕还要委屈你了……”
  步效远微微一笑,将她揽得更紧些。
  “这孩子年纪虽不大,心思却极缜密,甚至有时叫我也捉摸不透。朝中近来时有大臣上折举议皇帝大婚之事,倒也合我心意。今日退朝之后,我已面见循儿,推说身子不适,往后一段日子不再上朝听政。只待他大婚之后,我便正式起诏还政于他。只盼他体谅我这一番举动的心意,往后莫再对你凭空横加猜忌,多生是非。”
  步效远眼中一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意:“我回来这些日子,归儿时常在我面前告你的状,说总见不到你面,更不陪她玩耍。这样好,省得她往后还时时念叨。”
  昌平嗯了一声,双手又抱住了他脖颈,将自己的脸紧紧贴近他胸口,轻声埋怨道:“女儿好没良心。跟我两年,跟你才一月不到,她就都偏向你了……”
  步效远听出她话里的撒娇之意,低头轻啄她唇,笑道:“女儿随爹,儿子才随娘。等往后归儿有了弟弟,我不跟你抢儿子……”
  昌平脸微微泛红,静静伏他怀中,享这几年来难得的静谧好时光,两人正偶偶细语,突听轩窗之外咔一声,似有东西坠地,便起身推开轩窗,见檐下地上跌碎了一道因了昨夜严寒结出悬挂在檐瓦之下的冰凌,阳光移了过来照射,这才融化跌落。
  “我答应了女儿,等春暖花开,就带她去放纸鸢,我们一起去……”
  步效远抬头望了眼仍有些沉的天空,笑道。
  ***
  春日如期而来,昌平如她所言,自那之后便托病一直未再上朝。少年皇帝却对她仍是恭谨异常,寻常小事便自己做了决断,逢到大事,必定亲自驱车前往长公主府垂听受益,定要她在文书上落款敲章。平日更是时常派医送药,关怀备至。对归儿更是亲善无比,时常派车过来接她入宫游玩。
  步效远每日上朝之时,面对宝座之后那道并未撤去的鲛帘,绝无多话,退朝之后,也一概推去诸多臣僚的结交应酬之请,每日闭门在家。起先因了皇帝这分外恩赏而引出的来自朝中同僚的关注终于渐渐止息了下来,日子仿佛终于归于平静。
  朝中的诸多大事也在有条不紊中推进着。少年皇帝发布减轻赋税的诏令,举国休养生息三年;赦百官进言无罪,大力革除各项积弊,中昭这个本已有些沉疴之相的帝国一夜之间仿佛如过春风,和这大地一般欣欣向荣,充满了春的生机,只唯独一件事让朝中大臣记挂心上,那就是年满十四的少年皇帝迟迟不提自己的大婚之事。
  “陛下之婚事,非陛下一人之事,乃是国之大体。”
  臣子们对此屡次进言,却总被少年皇帝随意带过。于是长公主府便时常见到朝中臣子出入,请求摄政长公主出面拟定。
  昌平意欲早日还政,也入宫问过几次,姬循推脱仍在考量,一时引得满朝文武揣测不已。
  帝都原野之外,三月草长莺飞,处处都是踏青访春的游客。步效远这日携妻带女,提几个自己亲手劈开竹篾所糊的纸鸢,捎一篮应景小食,一辆青毡马车,一路欢声笑语,至晚尽兴而归。不想刚回长公主府,却是得到了个意外消息,朝中有一御史今日下朝之后,追着皇帝到御书房,直指前次对步效远封功太过,有悖伦理。被驳回之后,脱帽下跪,以死相谏。触怒龙颜,皇帝怒拔佩剑,斥其用心险恶,挑拨离间,若非边上大臣苦苦相求,当场便要命丧剑下,最后皇帝下令将其革职投狱。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没两日,宫中又拖出了几个被活活打死的宫人,据说是在背后妄言朝政,宫人噤若寒蝉,只不知如何最后却还传了出来,据说那几个被打死的当时笑谈小皇帝若是一日不成婚,那摄政长公主便一日不将大权让出,她夫妇二人若是合心,天下只怕唾手可得。
  几个寻常宫人如何会如此大胆妄论,早不会有人追究。只这谣言却像是毒草,在暗地人心中疯狂蔓延。长公主府中已经连日气氛压抑,年幼的归儿仿佛也觉察出了异常,连笑声也少了些,偶尔还会追问为何近来皇帝哥哥不派车接她入宫。
  深夜,明烛燃照,轩室内暗香浮动,海棠帐中,步效远压住春衫半褪的昌平,炽烈的吻一遍遍烙过她的肌肤。灯影晃动,满室只闻喘息之声。他紧紧拥她入怀,恨不得将身下这玉缎般的身子揉碎,一寸寸融他骨血之中,永生永世。
  “效远,还记得从前我在军中曾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说终有一日……,我没看错你。能得你为夫,我一世无憾……”
  她蜷在他怀中,从刚刚那场欢爱中喘息方定,任他手拂过自己略微沾了细汗的光洁后背,仿似随口呢喃。
  “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步效远略微犹豫了下,慢慢说道,“璎珞,你可还记得那时我是怎么应你的?”
  昌平张开了仍带着些迷离的眼,凝视他片刻,叹息一声:“你说你最大的心愿就是待四方平定之后,和我一道封刀归隐……”
  “是的。当时我这么对你说,现在我的心意还是没有改变。”
  步效远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紧紧注视着她。
  他没再说什么,但是昌平看出了他眼中的期待和紧张,她的心突然一阵狂跳,刚刚平息了下来的血液仿佛又在身体里激荡开来。
  他本就是块璞玉,因为她的年少轻狂而被拖曳进了这皇家的漩涡暗流之中。他从前是这皇族中的一个异类,现在仍是,因为他的心一直都属于这高高宫墙之外的自由天地。
  脱去厚重的锦装,褪去皇家的光华,舍下帝都的繁华,抛却一切的责任,姬璎珞,她愿不愿意从此只做一个名叫步效远的男人的妻子?这是她从前就问过的一个问题,而现在,她知道已经到了抉择的时刻了。
  第二日,她穿上秾艳华丽的宫装,登上了四驷青铜马车,朝着太宁宫粼粼而去。早朝之时,大臣们惊讶地发现天恩大将军步效远并未在列,而许久未曾露面的摄政长公主却又端坐在了宝座之后的那道鲛珠垂帘之后。
  少年皇帝霾沉了许久的脸庞仿佛也明亮了许多。对于大臣的各项举奏之事,他每做回应之后,总是不忘回头看下她,仿佛在征询她的首肯。而她面带温暖的笑容,对他频频点头。这一幕,让人恍惚觉得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当初之时。
  早朝进行得极是顺利,司仪宫人一甩手中拂尘,正要宣了退朝,昌平起身,掀开珠帘,从玉阶之上缓步而下,到了大殿之中站定,朝着惊讶看向自己的少年皇帝缓缓跪下。
  满殿哗然,姬循猛地从宝座上站起,惊道:“皇姑母,你这是做什么?”
  昌平郑重行礼完毕,正色道:“陛下,这一礼节,是代我夫君天恩大将军步效远所行。今日本该是他亲自上殿见驾,奈何昨夜突染恶疾,竟致无法起身。这才由我代他入殿禀告。我夫君幸不辱上命,侥幸赢得些须军功,只那功劳,却是建立于那些不得归于故土的阵亡将士的枯骨之上。夫君每每想到此,夜以难寐。陛下赐他如此天恩,实在愧不敢当,求陛下收回皇命,以求心安。”说毕,再次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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