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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琼华诸峰,如浮罗峰、丹云峰、御察峰等皆有名由,能任一峰之主的修士,不仅需自身修为高深,且于门派中有不可取代之功。如御察峰峰主道微真君,不仅辈分高,且一手北游剑诀独步天下;又如浮罗峰峰主文始真君,乃琼华千年不二的天资纵横之辈;又如丹云峰现任峰主云埔真人,虽修为只金丹期,然其炼丹之能,当世无双。与此般琼华名峰相较,青冈峰在外名声不显,于内却讳莫如深,皆因此乃琼华历代修士埋骨所在。修士虽与凡间不同,不行祭拜之事,然逝者为尊,此峰平素禁弟子到来,自有一派庄严肃穆。
  曲陵南与清河飞了数天,终究又回到琼华派。幸得有清河在,一路所遇种种阵法禁制,皆得悄然化解,不至惊动宗派中人。
  然一路行来,处处人迹罕至,原本如画的山水,因少了人气,显得越发寂寥萧瑟。
  琼华不是这样的。
  曲陵南越走越有说不出的忧心,她记忆中的琼华,时刻皆生机勃勃,风和日丽,绝非如此寂静如坟墓般凝重。
  这里定然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之事。
  太师傅如何了?云埔童子呢?
  还有孚琛,他怎样了?
  一切虽说与她无关,然要说全然不管,却又做不到。
  曲陵南绕开琼华四峰,直奔青冈峰,来到之时,只见断仞万丈,两旁各有巨大的石阙巍峨耸立,当中一道陡峭的石阶蜿蜒而上,青苔漫漫,树影参天,与琼华派处处山明水秀之状自有不同。
  曲陵南仰头皱眉道:“这可麻烦了,地方太大,四象归土盏又太小,罢了,且寻一寻便是。”
  她正待踏步向前,忽而脚步一顿,回头对清河道:“奇怪,此处禁制,与咱们一路行来的琼华禁制皆不同。”
  清河皱眉道:“此处禁制,确有些古怪。”
  他伸出手,虚空而画,诺大的山峰底下顿时现出金色符咒,密密麻麻,一层重叠上另一层。
  曲陵南凝神看去,只见那符咒竟会自己移动,宛若一尾尾金色小鱼,游移其中,闪烁不定。符文千变万化,无法归一,初为凝形,复有不见。
  清河脸色凝重,困惑中带着震撼,喃喃道:“我活了这许久,竟是头一回见到这等禁制法阵。”
  “它是活的,”曲陵南皱眉道,“会动。”
  “不仅如此,它的移动全无章法,不遵四象之理,不循二十八星宿之序,可阵法不遵此理,如何能成阵,如何能运转?”清河眉头越皱越深,渐渐焦躁起来,急道,“不通,不通,全然不通,然为何不通之事,至此却能自成一国,不通之理,却能成变化多端的法阵……”
  他脸色越来越白,哑声道:“难不成我之前所知皆错?我一人错了便罢,可为何天下皆错?若天底下的阵法无错,为何有此有悖常理之禁制存在?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他双手渐渐抱上头,急得满地乱转,宛若修士走火入魔之状。曲陵南大喝一声,挥下绿丝绦当面砸去,啪的一声给了他一下,清河一愣,却随即又越发迷乱。
  他身为上古器灵,生来只有他设阵法乱人心神,何尝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阵法所困?而此阵法处处违背常理,若非精研阵法之人,又怎会因想不通其中关卡而心智迷乱?
  这个古怪的禁制,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克清河这般高明的阵法大师。曲陵南心知不对,生怕他再下去要心魔入侵,当机立断虚空劈掌,打入其灵枢,清河颓然倒地,无法维持人形,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面八卦铜镜落了地。
  曲陵南将清河妙镜收好,叹了口气,忽而眼神一变,凌厉如刀。她手一挥,绿丝绦带着五成功力直直击向身后某处。哗啦一声碎裂声传来。
  曲陵南转过头去,但见那处已非空无一物,而是虚空中莫名出现一道深深裂痕,片刻之后,裂缝加大,终究碎裂落地,白雾皑皑中,一男子长身玉立,俊朗无双,一双深墨色眸子定定看着曲陵南,宛如枯井涌泉,寒潭浮雾,那男子试图微笑,可惜一张宛若仙人般好看的脸,却无法扯出一个如往昔那般温柔和煦的笑容。他微微启唇,似在叹息,又似喃喃低语,低徊悱恻,轻唤了一声:“陵南。”
  此一刻曲陵南心中亦掀起波涛汹涌,惊涛裂岸,似惊似怖,却亦有酸楚怨怒,可她尚未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做才好时,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
  她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令对面的男子脸色一凝,目光愈发沉痛,却也令曲陵南对自己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原以为豁达开阔,生死皆轻,江湖再见当道一声别来无恙否;却原来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只是她生性不喜钻牛角尖,习惯将不愉快之事抛诸脑后,然内心深处,却并非伤得不重,伤得无妨。
  她曾经愿为此人拼命,愿奉养眷恋不求回报,然一朝察觉一切不过一厢情愿,慨然放手之余,却也不是没有遗憾。
  然谁人能活着而不遗憾?青玄仙子不遗憾?清河不遗憾?她老早就死去的娘亲不遗憾?
  都是于一步步无可奈何中走来,相比之下,自己曾经遭遇过的那些也算不得什么。
  曲陵南轻轻吁出一口长气,静悄悄踏进了一步。
  然后她平淡无波地道:“文始真君,对不住,我又来了。”
  孚琛抿紧薄唇,深深地凝望她,点头哑声道:“我晓得你定然会回来,回来就好。”
  曲陵南认真道:“我可不是出尔反尔,皆因日前得到一个消息,据称琼华有变,毕璩师兄被封印后掉入此处,我寻思着,怎么也得来一趟,见到你正好,你且实话实说吧,琼华究竟发生何事,那些事,与你有无干系……”
  孚琛凝视她良久,目光越来越温柔,道:“你我多年未见,何必一上来便提这些?小南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曲陵南微微一愣。
  “住的地方惯不惯?可有人欺侮你?那器灵一味奉承,定然不好敦促你练功习文,你可有好好修炼?陵南,”他踏进一步,语气犹豫,可目光却迫切,“这些年,你可曾惦记过我……”
  曲陵南低下头,忽而觉着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当年两人在一处之时,哪怕孚琛对她和颜悦色些,她亦会欢喜半日,可那记忆中的师傅何尝有过这等温柔款款的时候?
  她抬起头,叹了口气道:“停。我很好,但我好与不好,与你无关。”
  孚琛目中的感伤一闪而过,随即强笑道:“我这些年可也不赖,你送我那把神器,迄今与我已能契合至十成,只是浮罗峰上的老松树被雷劈断,我亲手植了一株新的,你,要不要去瞧瞧与原先那株像与不像……”
  曲陵南摇头道:“文始真君,别这么同我说话,我不惯。毕璩师兄是否真个被封印于此?你若是不说,我便要进去寻一寻了。”
  孚琛叹息道:“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旁人只要对你好上一分,你便寻思如何待他好上十分还回去,我每每想起,均觉着不可思议,为何我这般睚眦必报之人,却能收一个心地至纯的徒弟?毕璩待你好,好在哪?他不过冲着掌教的命令敦促你读过几天书罢了……”
  “可我在此之前没读过书。”曲陵南回答道,“毕璩师兄是好人。”
  孚琛呵呵低笑,又问:“那云埔童子呢?”
  “云埔更好啊,”曲陵南道,“你问这些作甚?”
  “掌教涵虚真君呢?他待你如何?”
  “前太师傅宽厚仁慈,亲传我虚空剑诀,待我自然好上加好。”曲陵南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
  “那我呢?”孚琛深深看着她,压抑着声音中的情愫,“我待你如何?”
  曲陵南忽而觉着有些惆怅,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她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你待我,亦是好的。”
  “那个好,能否与我犯下的错相抵消?”孚琛温柔地道,“从今往后,我们重新识过,你不是我徒儿,我亦不是你师傅,我们再好好相逢,好好相处,这一次,我会待你真正的好,陵南,不管我对旁人如何,对你我从未有过杀意,从未有过害心,我只是,只是想……”
  “想骗我与左律双修,然后害他功力尽失。”曲陵南淡淡地接过话,“文始真君,当日我已说过,我竭尽所能,只能做到不恨你,要我若无其事,那太难了,我做不到。”
  孚琛神色终究变了。
  “当日我亦有错,我这人从来不爱琢磨旁人心思,”曲陵南轻描淡写道,“待你好便要好到全心全意,但我吃了亏,才终究明白,我待旁人好,旁人亦会不喜欢。对不住,我没问过你便擅自决定要养活你,是我一厢情愿。幸好咱们俩都没真个吃亏,算了吧啊。师徒一场,好聚好散,我确定毕璩无事后就走,绝不多留。”
  孚琛脸色越发难看,盯着她沉默良久,呼吸渐次急促,眼眸慢慢转成血红,忽而一伸手,一股巨大的吸力当面袭来,曲陵南瞳孔收缩,身子顷刻间轻飘飘往后飞出十余丈,孚琛一抓而空,纵身一跃,张开双臂直扑而来,宛若大鹏展翅,锐不可当。曲陵南心下一惊,随即手下一转,山间无数藤蔓花叶瞬间飞起,被她灵力一激,嗖嗖朝孚琛击去。
  孚琛微微诧异,随即一笑,道:“果然学了些新本事,乖徒儿,还有些什么把戏一并使来,师傅陪你练手。”
  曲陵南手下一转,三昧真火凝成一柄飞剑,直直指向孚琛,她淡淡道:“文始真君,你可想好了?咱们非要动手么?”
  “莫怕,师傅心中有数,不会伤到你。”孚琛手一抖,巨大的风沙席地卷起,顷刻间将那花花草草卷个一干二净,烟尘中,孚琛目光深邃,内有压抑的情愫万千,却终究手下一敛,沙尘化作土龙呼啸而去。曲陵南脸色一凝,飞速纵跃而起,火剑再无迟疑,霎时间化作疾驰火圈,圈住龙首,曲陵南运气灵力,用力一收,那土龙顿时节节被绞碎,土崩瓦解。
  她手一抖,虚空剑已出手,直指孚琛颈部腹部大穴。
  “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心中甚慰。”孚琛带着笑,凌空踏步,宛若将那剑视为无物,曲陵南怒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若能消你心头之气,便是被你刺穿几个窟窿又如何?”孚琛微笑着凝望她,哑声道,“我该的,我知道错了,你莫要再生气,可好?”
  他手一抓,径直抓住剑尖,血至掌中不断滴落,孚琛却仿佛信步闲庭,步步逼近,哑声道:“南儿,你走了这许久,我很惦记你……”
  “滚!”曲陵南大喝一声,飞扑而上,虚空剑穿透他的手掌,顷刻间抵在他的胸膛心脏位置,曲陵南呆了一呆,看着他,怒道:“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一生都在寻思怎么复仇,”孚琛凝视着她,低哑着声音道,“怎么变得更强,怎么打败当世第一人,我所做的一切皆为此目的,我想复仇,我想杀了左律,我想得自己都快疯了,可我从没想伤你的心,收你为徒,与你相伴那几年,是我家破人亡后过得最为欢喜的几年,可我不知道,你懂吗?在当时,在我能时时刻刻见到你,与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我不知道这欢喜有多难得,多难得……”
  曲陵南眼中蒙上泪雾,咬牙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不是你幸而拜我为师,而是我幸而收你为徒。”孚琛深深看着她,“我错了,我往后什么也不瞒你,我们从头来过,从头相识,从头相处好么……”
  曲陵南微微闭上眼,随即睁开,目光凌厉,手下一转,虚空剑霎时刺破他的胸膛,她冷冷地道:“不瞒我?那你说说,云晓梦是怎么回事,这个专为清河而设的禁制阵法是怎么回事?毕璩呢?太师傅呢?琼华派整个怎么啦?”
  孚琛却没回答,他低头看着剑,哑声问:“你不肯原谅我?”
  “当日你我并无盟约,你算不得负我,何来原谅与否?可你身为琼华长老,琼华对你有大恩,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人呢?都到哪去了!”
  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而脸色一变,一把将孚琛扯了过来,虚空剑顺势出手,狠狠掷向孚琛背后,哐当一声巨响,山峰动荡,空中火光四溢,曲陵南内息振动,拖着孚琛连退了十七八步才堪堪站定。只听一个声音暴喝道:“哪来的妖女,有本事再受我一剑!”
  他话音一落,一柄巨大冰剑随即破空而来,曲陵南想也不想,三昧真火催化的巨大火球当空迎上,轰隆声中,巨剑裂为数截,孚琛慢悠悠地转身,面上带着极为欢愉的笑容,他笑声不绝,手一挥,紫色流光一闪而过,火球与巨剑均被一股强大的气息瞬间压下。他伸出手,紧紧攥紧曲陵南刚刚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后拖的手,柔声道:“这下你便是再刺我多几剑,我也不会放手了。”
  曲陵南怒道:“闭嘴!”
  “好好,”孚琛好脾气地笑道,“可我对这小子还有几句话说,你让我说完好不好?”
  曲陵南气恼莫名,又被他以古怪的法术压制住浑身灵力,狠狠瞪了他一眼,伸脚就踹了过去。
  “哎呀,徒儿可真凶。”孚琛笑着受了一脚,转头对那偷袭之人道:“裴明,你也算我派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做事怎的不经大脑,毫无是非?分明是你师傅道微真君心术不正,妄图迫我掌教师傅交出本派至宝,被我等合力拿下,你莫要跟他一错再错。”
  “放屁,我师傅道心坚定,为人最是中直不过,岂是你能污蔑的?我看欺师灭祖的就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再说一遍,不换男主。
  呃,如果真的有男主的话……
  ☆、第 108 章
  一百零八
  裴明话音刚落,孚琛宛若听见什么笑话般哈哈低笑,他边笑边低头看向身畔的曲陵南,柔声问:“他说我欺师灭祖呢,乖徒儿,你信是不信?”
  曲陵南柳眉倒竖,怒道:“你敢欺师灭祖?太师傅呢?其他人呢?”
  孚琛微笑道:“你应承我好好待在我身旁,我便告诉你。”
  “我为甚要待在你身旁?你不说我揍你!”
  曲陵南又是一脚踹过去,这回孚琛轻巧避开,让她踢了个空,他笑容可掬,低声哄道:“莫闹,外人跟前,好歹给为师留个面子。”
  他笑意款款,曲意温柔,宛若两人之前全无误会,他以一己之私险些误了曲陵南终身,这样的事仿佛不曾发生。
  可这种事怎能当没发生?
  曲陵南分外困惑,她尚未困惑完,就听得嗖的一声利刃破空,几千柄冰剑疾驰而至。想来这么些年,裴明练这“北游剑诀”进步匪浅,从当初战战兢兢尚未驾驭一柄巨剑,到如今漫天飞剑信手拈来。这等功夫,非金丹期修士不可为。
  且北游剑诀之所以享誉天下,皆因其变化多端,霸气凌厉,非一般化形飞剑可比。顷刻间,天地间俱是飞剑,剑成剑阵,剑气冲天,一柄冰剑之功效,霎时间被放大千万倍,巨大的剑气逼压之下,只令人觉着呼吸维艰。
  北游剑诀能于瞬间爆发出比施为者自身修为强大数倍的功力,故金丹修士敢凭此剑诀与元婴修士决一死战,当日琼华峰顶,裴明的授业恩师,琼华御察峰峰主道微真君以元婴修为,在面对太一圣君左律时却不露怯色,原因便是在此。
  也因为这个,琼华派中道微真君地位隐然高于列位长老,便是掌教涵虚真君见了他,亦要恭敬称呼一声“师兄”,除却道微真君本人冷峻中直外,这份尊重,也是敬给“北游剑诀”传人。
  若今日裴明对上的,是旁个元婴修士,或可拼死一搏,可惜他碰上的是孚琛。
  曲陵南在北游剑一出手时,便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一次注定要失败的攻击。
  孚琛呵呵低笑,柔声道:“小南儿乖,瞧师傅给你变个戏法儿。”
  他话音一落,单手一拂,突然间一股强劲的威压散发出去。那些原本锐不可当的漫天冰剑,突然间宛若刺中极为粘滑的黏液一般,通通被黏在半空中。裴明面露狠色,拼命催动灵力,也不过令这些飞剑于原地抖动不止,却再也无法前进一分一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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