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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后失去记忆 第2节

  内侍将宁辉抬出昭阳殿,江璃看了一眼呆在一旁两眼呆滞神情发蒙的宁娆,突然想起来了,陈宣若的事国丈大人是不是应该解释完了再走。
  毕竟当时宁辉可是一脸诚恳地跟他说:小女自小没接触过外男,懵懂无知,有冒犯之处望殿下海涵。
  隔着茜纱上方方正正的窗格,江璃见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宁辉一出了昭阳殿,就跟午夜还魂似的,脚腿灵敏地从藤架上跳下来,拎着官袍的裾角,头也不回地蹿了。
  江璃:……
  这父女两,真是一脉相承。
  他看向宁娆,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坐到了屏风后面,绘着‘玉钩双燕’的薄绢屏风遮住了她的身体,只在细棱外探出一个脑袋,雪瓷般细腻的肌肤上嵌着一双乌灵清澈的大眼睛,因数日缠绵病榻,下颌尖了许多,漆黑厚重的头发披散下来,遮得脸颊娇小,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韵致。
  她不安地看着江璃:“我信你们了,你要不是皇帝也不能让我爹怕成那样……”
  说完,又往屏风后缩了缩身子,仰头看着江璃。
  认真专注地看了许久,仿佛要把他印入脑海再搜刮一遍残存的记忆看会否有重叠,良久,泄气地摇了摇头:“可我真想不起来……”
  第2章 谷雨(2)...
  看着她娇软无助的模样,江璃的心仿佛也跟着柔软了。想起她昏迷不醒的十几天,那些惊惧仓惶的日子,如今她能安然无恙地醒来,活蹦乱跳的样子,实是上天对他多有垂怜了。
  他勾起唇角,在屏风前蹲下,与她平视,和缓温煦道:“没事,你好好休息,慢慢想。”
  说完,掠了一眼她紧绷的脸和过分紧张的神情,没多赘言,起身便走了。
  望着那纁裳软缎流光的背影,宁娆贴着屏风愣怔了许久,直到两个侍女到她跟前,年长的那个弯了腰,温柔一笑:“娘娘,陛下走了,您快起来吧,奴婢准备了您最喜欢的栗子糕。”
  见宁娆茫然地看她,又体贴地添了一句:“娘娘大概也不记得奴婢了,奴婢玄珠,是昭阳殿的掌事宫女。”
  玄珠今年二十有九,生得温腴秀丽,笑容和善可掬,让宁娆一下就放松了警惕,乖乖地从屏风后面站了起来,被她们引着去绣榻坐下,捏了一块温热的栗子糕。
  甜糯的滋味蔓延在舌尖,让孤惶无助的心稍稍安宁了一些,宁娆叹了口气。
  她长到十五岁时,在她的记忆里从没有什么烦心的事。
  她父亲官拜御史台大夫,整日里领着一帮御史挑毛病、参朝臣,据说急了连皇帝都敢骂,有这样彪悍的父亲在前,她自然长成了粗犷无拘的模样。
  针凿、刺绣、熬花、烹茶样样不行,上房、揭瓦、打架斗殴无师自通。
  最常做的事就是领着一群官宦人家的孩子走街串巷,逮着不顺眼的人就欺负一下,享受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女老大威风。
  她父亲平日里公务繁忙无暇对她的看管,母亲又一昧爱纵娇惯,等到父亲想起来要对她约束一二时,那张扬野蛮的性子已经定了型,再难扭转。
  为此,她挨了许多打。
  但她堂堂一代女侠岂能屈于棍棒淫威,挨了一顿猛揍之后至多在床上躺上几天养养伤,过后立刻故态复萌。
  她一直热衷于跟那想要将她养成名门淑女的父亲斗智斗勇,直到……遇见了陈宣若。
  初见时他背着出游仕子常用的藤编箧箱,顶盖高出了他半个头,穿了一身旧蓝敝衣,在街头被几个混混推三搡四,欺负的很是狼狈。
  她拔刀相助,领着一群跟班小弟将那几个混混赶跑了,正想潇洒离去,留一个飘逸的背影,却被陈宣若叫住了。
  躬身揖礼,温脉含笑:“多谢姑娘相救,可否留下姓名,改日登门致谢。”
  他身形颀长,面如冠玉,长袖如淄水洒脱垂下,迎风裾角拂动,如缀墨描摹而出的疏影,颇有些陌上公子的清隽闲雅。
  美色当前,宁娆却无暇欣赏,只听到了他说‘留下姓名,登门致谢’,乖乖,还登门,要是被她爹知道那还了得。
  忙摆了摆手,大马金刀地说:“不必了,本姑娘做好事从不图谢,咱们就此别过,江湖有缘再见。”
  正想走,却听陈宣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岂有此理!这事情可大了。
  宁娆背着手,拧着眉毛,瞠目怒瞪他:“你这是在嘲笑本女侠?”
  陈宣若忙咽下笑,摆手:“不,不,小生只是觉得姑娘与众不同,超凡脱俗,脱俗……”
  宁娆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心里在‘盘他’和‘不跟他计较’之间徘徊了数遭,最终决定看在他那白净俊秀的面皮份上,放他一马。
  彼时当真以为只是尘间一瞥,江湖再也不见,却不想在三个月后的秋试结束,新科三甲来向时任主考的父亲谢恩时又见到了他。
  她一直以为当日街头那穷酸落魄被人欺负的小书生是个寒门仕子,却不想他竟是柏杨公和端康公主的长子。
  母亲拽着她躲在三折黄杨木大屏风后,两眼放光:“看见没?世家子弟,皇亲国戚,又是新科状元,品貌才学皆是一流,你要是能嫁个这样的金龟婿,娘睡着了也能笑醒。”
  宁娆掠了那浑身没有二两肉的文弱书生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父亲照例留了三甲在家中用膳,母亲这才放了她匆匆赶往膳房照料膳食去了。
  宁娆将贴身侍女小静支派到别处去,自己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日头炙盛,万里晴空,她一时兴起将院子里一颗百来斤重的石狮子举了起来,托在左手掂了掂,又递到右手。
  玩的正起劲,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
  “姑娘,竟在此处又碰见了你!”
  宁娆提着石狮子回头,见陈宣若穿着一身大红的镧袍满面欣喜地看着她。
  他上前一步,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笑道:“姑娘就是宁大夫的千金吧。”
  宁娆眨了眨眼,手一松,百来斤沉的石狮子哐当落到地上,砸出一个坑,尘土飞溅……
  往后的日子,陈宣若总是隔三差五来拜访,总要寻个理由到后院来见她。陈宣若学识渊博,又脾气甚好,不论宁娆怎么闹腾、怎么欺负他都不恼,只是一昧宠溺地纵着她。
  渐渐的,宁娆对他生出些别样的情愫……
  天朗气清的一日,他神秘兮兮地拿了幅画轴来给宁娆品鉴。
  精心装裱的天纹理硬纸卷轴缓缓展开,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副图景,一个纤细娟秀的少女手里提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杀气腾腾地站在轩台楼阁前……
  宁娆看着觉得那细疏线条勾勒的少女面容有些眼熟,听陈宣若在一旁解说:“我第一次在宁府见到阿娆时就觉得那场景甚美,故而画了下来,我给它取名叫《美人举大石》。”
  宁娆:……
  她认真地看了陈宣若好半天,在要不要打他一顿之间犹豫徘徊了许久……
  所有清晰的记忆就到此处戛然而止。
  宁娆忍着头痛仔细地回想了一番,记忆的断裂并非是一道切口整齐的印痕,而像是被蛮力扯断了的,参差不齐,混乱不堪,自清晰到模糊再到一片虚无……
  她依稀记得之后与陈宣若谈婚论嫁了,仿佛柏杨公和端康公主还亲自来过宁府向父母提亲,再往后便记不得了。
  仿佛她只是睡了一觉,睡前觅得良人将要成眷属,而醒来时却已另嫁他人。
  而且还嫁的这么匪夷所思。
  想到这,宁娆又惆怅了,觉得栗子糕也不香了,趴在榻上,长吁短叹。
  一阵轻俏的脚步‘吧嗒’声由远及近,她将头从臂膀间抬起来,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榻前,鼓着圆润细腻的脸颊,唇若点朱般红润,笑得温甜可爱,伸着胳膊一直要往她身上扑,边扑边喊:“母后……”
  宁娆吓得一下子坐起来,往床榻里侧躲:“你……你别乱叫,什么母后,我不可能还生了个孩子的……”
  玄珠从外殿急忙跑进来,将孩子揽住,温言哄道:“太子,娘娘病了,您别扰她,让她好好休息吧。”
  男孩睁大了眼,蓦地,仰头嚎啕大哭:“大黄门说的是真的,母后不认识我了……”
  ……
  昭阳殿里灯烛摇曳,烛芯烧得‘筚拨’响,衬得殿中静若深潭。
  宁娆披了条薄绒毯,趴在案几上,托着下巴看江璃‘审案’。
  以御前大黄门崔阮浩为首,跪了十几个内侍宫女,用了半个时辰把这事理顺了。
  太子英儒今年四岁,刚刚开蒙,照例入鸿学馆念书。今晨他听说宁娆醒了,特意向太傅求了恩典早些回来。
  因皇帝陛下对太子的学业向来看重,随侍的内侍乳娘不敢瞒而不报,哄着太子去了宣室殿先禀报了再回。
  他年纪小,得父皇宠爱,进出宣室殿并不需通报,悄默声地进,正碰上崔阮浩吩咐内侍宫女:娘娘凤体不愈,大约是把这宫中所有的事都忘了,连陛下太子都不认了,你们可得小心当差,凡有昭阳殿的消息,别耽搁立刻来禀。
  江璃狠剜了崔阮浩一眼,又看了看缩在乳娘怀里泪眼婆娑的英儒,冷声道:“你们几个去内直司各领二十大板。”
  宁娆正趴在案几上打瞌睡,闻言一凛,二十大板……她记得当初父亲因为直言进谏惹恼了先帝被打了十大板,皮开肉绽,足足在家里躺了两个月才好。
  轻咳一声,刚想说什么,却见玄珠一个劲儿地冲她摇头。
  倒是江璃听到了动静,回过头看她:“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夜色烛光的掩映,宁娆觉得江璃看上去不像白日那般冷冽骇人,昏黄的光泽铺陈在面上,反倒让她觉得眉目隽秀,丰神俊朗,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眼。
  她愣愣地说:“二十大板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玄珠拼命朝她眨眼,无果,她还是说了出来。
  说完,便有些忐忑,紧张地看着江璃。
  他俊逸的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变幻,一贯的温凉如水,可却又好似涌过无数波涛,看得人心尖一颤。
  宁娆不自觉抓住薄毯,拧成一股,手心里溢出黏腻的汗。
  江璃转过了身,声音仍旧平缓无波:“既然皇后求情,打十板吧。”
  满殿的人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英儒仍旧在哭,白皙的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地望着宁娆抽泣,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江璃起身,将他抱在怀里,放柔声音哄了哄,他才止了哭声,将脸贴在江璃的肩膀上,留给宁娆一个忧郁的后脑勺。
  江璃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朝宁娆伸了过去,她下意识向后躲闪,江璃的手也便没有再进,堪堪停在了空中,慢慢地收了回来。
  他的嗓音微哑:“好好休息。”
  说完,抱着英儒走了。
  宁娆摸了摸自己的鬓侧,发觉刚簪上的梅玉簪偏歪了,簪头下坠将要掉下来,她将发簪琯正,想起刚才江璃的动作,心想他该不会是要替她正簪子吧……
  心情一时复杂。
  那是她的夫君和儿子,可偏偏与她而言犹如陌生人一样,她记忆里挥之不散的是出现在嘉业二十五年的秋天,那个文弱又有些欠揍的书生……
  玄珠说她和江璃是嘉业二十六年元月成的亲,依照她父亲的说法,那个时候她声称自己对江璃情根深种非君不嫁。
  可她明明记得嘉业二十五年冬天的时候,柏杨公夫妇还去宁府提亲来着……
  那时她的记忆里压根还没有江璃这个人,她怎么可能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就移情别恋的如此彻底?
  她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必须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能问江璃,父亲看样子也不会告诉她,那就只有去问陈宣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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