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节

  老迈的皇帝,在孤独的汉宫中,拥着丹陛江山,寂寞终老。
  “阿沅,陪朕说说话。”
  终点,就是起始。
  他此刻拖身离开椒房殿,天边已现鱼肚白,君王在前,她缓步跟着。倒抽的一口凉气,留给了椒房殿里捧着白绫的那个人。
  荣华至极,终归也会狼狈至极。
  从前的陈皇后,亦是走过了她今朝走过的路。
  椒房殿,原不是好地方。世间女子却趋之若鹜。
  “怎么不说话?”皇帝回身,晕黄宫灯下,映着她一张好看却苍白的脸:“怎么朕瞅着你有点眼熟呐?”
  她倒是笑了:“陪你身边多少年,这会子方觉眼熟……也是奇了。”
  “朕觉你像一个人。”
  她早知他是昏了,庸了,尽说混话。他口里瞅着像的那个人,比着旁人不知量了多少回,见一个便拿一个说像。
  “阿沅便是阿沅,不像阿娇姐。”
  只她一人敢直白说这些话了。她轻笑笑,紧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却停住了脚步:“是朕对不住她。”
  她一怔,眼泪哗哗流下。
  “朕猜——”帝王面上也略略现出几分难过:“博浪沙竹屋里那个女孩儿……是朕的女儿。”
  窦沅抚面痛哭。这一生,从未哭的这样酣畅淋漓。
  “朕……已派人去追……朕的羽林卫快马加鞭,一定能……追回来!”
  握拳,老态的帝王认真许下誓言,神情却青涩似少年时候。
  “天亮啦……”她抬头,喃喃。
  椒房殿。
  卫子夫眼神涣散,散发垢面,独自赤脚坐在青琉地上,仿佛梦魇仍未散去,她吃怔,伸出一根手指头,不住打弯,在地上划着圈圈儿……
  “娘娘……”婉心轻唤一声。
  那边厢,却仍无回应。
  打愣了许久,再一看,那地上缓缓映出一道水印,她正划着……
  婉心擦了擦眼睛,模糊是这三个字儿:杀钩弋。
  第123章 武帝(11)
  椒房殿中宫之主披发覆面,好不狼狈。这多几年的缘因种种,早让她明了,属于她卫子夫的时代,早已过去。甚或,是她将君恩看的太重,她的时代,从未来临。
  汉宫何曾是属于她的?为着当年深传巷尾的一句歌谣?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她的传奇,附着着这句歌谣。可皇帝的心里,筑着一座金屋。
  她掐着脖颈,只觉喉间翻覆着一股浓烈的腥味儿,恶心感便涌了起来。她开始干呕。手却似不听使唤似的,停不住,掐的愈紧……
  婉心瞧的急了,扑通一声膝盖直愣愣砸了地面上,哑声喊道:“娘娘,您这是做甚么呀?”
  “你听陛下方才说甚么了吗?”她完全失了仪态,用一种近似绝望的眼神瞧着婉心:“他说、他说……要废了据儿!他要废了我的据儿呀!”
  “娘娘……您迷糊啦……”婉心顺了顺她的背:“太子乃储君,未来的皇帝,陛下不会、不会这么做……”
  他留给她一个狠绝非常的眼神,从皇帝的眼睛里,全然不见往日的温存。当年平阳公主府邸受宠承恩的往事,连她都要淡忘了,皇帝的冷漠,几乎使她怀疑,那些耳鬓厮磨琴瑟和谐的日子,皆是一场虚梦。
  刘彻……她到底还是不认得他。
  咆哮了一夜的急雨,待落尽后,掘开的荷塘口子又冲入了泥水,亲军盲动了一夜,污泥的塘子一时半刻还清不干净。皇帝那边坐镇,已在宣室殿冲着老臣发了几通无名火,窦沅未请早安,她心里明白,若皇帝手中得了消息,必是第一个知会她的。故此倒也不急。
  去找那个人聊聊,要比她在长门宫干着急,好许多。
  甘泉宫,这一座宫室,乃皇帝最爱,不想皇帝却赐了那个人,窦沅心里笑笑,皇帝也好兴致,一把年纪了,尚不忘拈花惹草,巡狩带回来这一个生来纤手握拳的奇女子,倒算误打误撞帮了她忙。有些事情,她弄不明白,还须请教这位人才绝艳的“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其时年方十七,阿沅瞧不清那女人胸中藏了多大的志气,像她那样花好的岁数,魏其侯府的小翁主还是个不知人情冷暖的丫头片子,有窦氏一门荣耀护罩,她窦沅本无需争、无需夺,她和陈阿娇的童年、少年,皆是一样,蜜罐里泡大的。便不知孤女身弱,要想在食人不吐骨头的汉宫中过的好,须付出多少。
  婕妤赵氏便是那样的人,若想荣华富贵,便须一路撞跌,甚至狠下心来不择手段,去攀附她们歆羡的高位。
  从某种程度上说,钩弋夫人与卫子夫,是一类人。
  迎她的人,是钩弋宫简衣素钿的宫女子,她们皆知她窦沅是何人,在这宫里,位阶非嫔位,身居长门,但皇帝却敬重有加。诸此种种,亦能觉察出窦氏女身份何等特殊。故此无人敢怠慢。
  窦沅道:“你们这倒也奇了,目今御前新贵,谁不知乃钩弋宫赵婕妤?”她便抬头打量宫女子发髻花钿:“这般素朴,是为何?”她笑了笑,原没想撂来答案,钩弋夫人行事素来古怪。便径直往里走,没想宫女子微一谒,道:“原是娘娘不喜这些的,时常告诫婢子们,莫招人嫌,满头珠翠,给谁看呐?故此,连带着咱们,都不爱珠环碧翠啦。”
  窦沅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虽浅浅笑,心里已有计量。这女子,当真是不简单,这般风头劲,明是个爱张扬的人,却懂得蓄势,半丝儿不张扬。
  若让她承恩得子,汉宫还不知要怎样乱呢。
  幸幸好的是,皇帝已年迈,子嗣不继,钩弋夫人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若不然,汉宫又将掀起一场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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